第9章 堕人間
虞洮沒想到他還能再次醒來。
他孤身躺在一間寧靜的屋子裏,也或許他已經死了,他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他掙紮無果,身體卻自行從床榻上坐起。
他的身體仿佛自己有了生命,完全不聽他的號令,自行動作。
虞洮猛然想起金龍少年說得那句話:
“境中一切皆是未來之事,當事之人無可違逆,身處其中,不可操控,只可旁觀,務必順其發展。”
不可操控……
所以,方才在護城河橋堤之上,他在人群中大聲喚道“禦史公——”,想命其速開城門,然而羅剎境中一切都是未來,皆是虛妄而已,禦史公、災民、官兵又是當事中人,因此他們無可違逆當事之事。
虞洮內心難以平息,正思緒萬千。
他的身體卻鬼使神差從床榻上站起身來。
虞洮了然,現下,成了他無法控制自身的舉止行為,此情此境他變成當事之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乃由他而起的未來之事,他不能在境中轉變事情發展,只能任其動作發展。
入眼處是一張鴛鴦戲水的鏡臺,臺上放着一盞二龍搶珠的燈,罩着個青碧色的燈罩,發出奇異的光來,映得粉壁錦帷,都變了綠沉沉。
他擡起手慢慢的鈎起角帳兒,動作全然不能自覺,仿若一名身臨其境的觀戲者。
虞洮不可自已的從帳中伸出頭來,印入眼底的場景,令虞洮腦內猛地一發怔。
那是一張如意軟雲榻。
宋三娘子正和衣睡在那裏——
她身上只穿着件同心珠紅小兜兒,骨肉勻稱,長腿若雪肌細膩,旖旎柳腰,頭上枕着個湖綠小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斜托枕畔,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掩着酥/胸,眉兒蹙着,眼兒閉着,頰上還氲着點淚痕,真的說不出,畫不像的一種妖豔。
非禮勿視。
虞洮想轉身不去看她,奈何身不由己。
他能感覺到此刻他滿腹都是灼灼的火熱,沸騰的燥熱甚嚣塵上,身體不自禁的貼近軟榻,長臂箍住宋珂的細腰,他言不由衷,開口在她耳畔喚她,聲音溫柔缱倦:“阿珂。”
虞洮從不知曉,自己的聲音竟也可以這般溫存,他指尖觸到的是冰肌玉骨,指腹親昵的在她腰間攥住春天。
宋珂杏眼微睜,水光潋滟豔色動人,軟軟趴靠在他肩頭,揉了揉手腕,嬌嗔道:“懷幽你看!胳膊都紅了。”
懷幽是虞洮的小字,自十二歲登基至今,就連母後都鮮少這樣喚他。
他執起她纖細白皙的手腕。
在細膩肌膚上烙下一吻,“往後,朕輕些。疼麽?”
男人的笑意酥麻。
“疼~”
宋珂嬌聲嬌氣,擡手勾住他的脖頸。
喉頭微動,他身子一轉,将她壓在榻上,“既疼了,就莫要勾朕。”
嗓音喑啞,已十分動情。
薄薄的小兜兒落地。他眼中染上瘋狂,仿佛不知煙火的仙君落入了凡俗塵間,在紅香軟玉中堕了魔。
若江河對上湖海,水流激蕩洶湧。虞洮想逃不能逃,他滿手滿心攥着亟待綻放的春天,愛渡長江水,情湧嘉峪關,這是潮水般的迷亂。
深夜,宋珂醒來時,房內一片寂靜。
她試着動彈手指,恢複了!
側頭看過去,虞洮同她并肩躺在榻上尚未夢醒,二人衣着整齊,依舊穿着萬興湖祀褔大典那日的衣衫,方才發生的一段旖旎就像是一場春日夢幻。
她撸起袖子。
一粒紅豆似的守宮砂平平安安在她的細腕上。
呼——
幸好!
羅剎境中皆是虛幻罷了。
回想起剛才的孟浪,宋珂不禁紅透了臉。羅剎境是預言境,未來她和表哥真的會如此溫存麽?
她不敢想。
擡手拍了拍臉,她警醒自己:千萬莫要動情!
他們都有太多的責任,他有他的黎民蒼生,她有她的家族興衰。她看了許多的話本子,她向往其中的真情,可她并不了解情愛,也不敢懂情愛,更不敢愛他———
一位心中只有百姓的帝王。
宋珂從榻上坐起,軒窗外挂着一輪紅色的月亮,詭異的光芒閃爍,清楚明白的告訴她,向她再次強調,方才一切都是幻境而已。
看着那輪紅月癡癡出神,她耳邊忽然響起羅剎境咒。
“太上臺星,應變無停。蓮師語言,羅剎聖境。智慧清明,心神安定。造作諸業,淨剎平息。”
是小金龍的聲音。
“姐姐,僧只律中有雲: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而十彈指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羅剎境種種不過一念而已,剎那人間,最終歸于原點。”
“回去罷。”
那紅月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盛。一瞬間,刺眼奪目,四射而出。
宋珂下意識擡袖遮擋。
頃刻間,羅剎境中天地倒轉,物轉星移,道訣仙術嗡鳴作響,将二人再次送回萬興湖神龍脊之上。
百姓仍跪倒在湖岸邊,山呼海和的萬歲聲震天響。
無人知曉,神龍穿越雲層的一剎那,有人歷經了生死別離、情愁愛恨。
紅日熔金,天邊霞光愈發瑰麗多姿,宋珂耳邊傳來風聲呼嘯。
萬興湖上,神龍在雲層間翻騰而下,将龍脊上的兩人送回岸上。
既而,猛地紮進湖中,霎時間,消失在河面上。
神龍現世而去,徒留下凡塵衆生議論紛紛。
虞洮玉雕神畫的臉上,凜若冰霜,岸然道貌,玄衣随風揚起,他翩翩然從龍脊上降下,仿佛從神府仙境飄然走來的仙人。
宋珂思緒紛雜,雙足堪堪觸地,耳邊就傳來低沉有力的男聲:“宋三娘子。”
聞聲,昂首。
她與男人四目相對,近得能看清對方的眼睫。
宋珂楚腰蛴領,一雙纖纖素手緊緊環着男人的腰身,胸前的兩團綿軟掩映在藕色細錦衣中,貼着男人玄服下有力的胸膛,帶來異樣的感受。
虞洮星眸輕蹙,薄唇緊抿,他該推開她的。
可他忽而憶起了境中情深處時,她也曾用這雙含着嬌淚的雙眸,哭吟着問他:“懷幽,你愛我麽?”
羅剎境中,兩人深陷□□,他的聲音粗重渾濁,在她耳畔低醇回應:“終此一生,朕唯愛你一人。”
湖畔陣風襲過,宋珂的發梢落在虞洮手心,動作間,指尖輕輕拂過,墨玉般順滑,搔得他手心泛起癢意。
兩人相視不語。
宋珂深深仰望着虞洮,緋色悄然登上瓷白的臉頰。
虞洮蹙着眉,一言不發的垂首看她。
女郎一雙泛紅的眼眶中,霎時淚水自覺地漣漣落下,朱唇嗫喏:“表哥,你我……”
宋珂登時又如瓦舍裏的戲角兒一般,唱起了大戲,佳人欲語淚先流,凄凄然欲言又止,“阿珂決計不是……不是這般随意之人。”
她所指的是境中的那一番巫山雲雨。
湖畔,兩人貼緊,虞洮感覺得到,胸前的衣襟被她的滴滴淚珠打濕,一陣湖風吹過,他胸口莫名的有些發涼酸脹。
此刻,他方才覺得,這位宋三娘子當真生得美豔至極。
他扭過臉,不去看她,別扭的有些明顯。
“朕…知道。”
虞洮應該要抽身的,卻無端端的止住了。
他僵着一張俊臉,手上的動作實在僵硬。若是旁的士族郎君到他這個年紀,縱然不是風流場裏的急先鋒,也定然由族中親長安排經歷過人事,必不會如他這般。
此刻,就連帝王的威嚴也掩飾不了他的尴尬無措。
“陛下。”
這時,湖對岸的金吾衛慌忙趕到,統領單膝跪地,雙手拱禮:“臣等救駕來遲,罪該萬死,陛下龍體可有損傷?”
見有人過來,宋珂仿佛瞬間就從神慌中抽離,松開環着他的手,退後一步,拉開距離,又恢複了端莊守禮的模樣。
福下身子道:“阿珂失禮了。”
虞洮清了清嗓子,沉沉看她一眼。
“無礙。”
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對金吾衛說的,還是對宋珂說的。
宋珂的女使綠萼,急匆匆小跑到近前,拉着宋珂仔細打量了個遍,見自家娘子并未受傷,才終于卸下一口氣。
她緊捂着胸口,急促喘息道:
“上、上天保佑!幸而娘子無甚大礙!”
綠萼說話間,結結巴巴的。顯然,她也被神龍現世的舉世奇景驚愕,尚未從神跡中回過神來。
虞洮揮袖轉身。
“祀褔大典繼續,即刻登塔!”
他聲音低沉有力,夾帶着至高無上的權力與氣度。
衆人齊應:
“是。”
百姓們山呼海和一般的歡呼,為他們英明的帝王、為他們能召來神龍祥瑞的盛世歡呼慶賀。
男人繡金龍紋玄服,嚣宇軒昂,自成風流,渾不似真人。在金吾衛的護擁下進入萬興河畔飛鴻塔,受萬民膜拜。
宋珂側目望向萬興湖面,心緒紛雜,思緒混雜在四濺的湖波中,與那只小小的花舟一齊,被整個颠覆翻轉,沉入深深湖底。
金珠、神龍、羅剎境……
她努力沉心靜氣,複又端起儀态,蓮步輕移,畢恭畢敬,跟着冗長的祀褔仗隊一同登塔。全然看不出剛剛失神的樣子,表面又是一副上京“花神”該有的風姿綽約。
河面上有三兩支游船,被剛剛神龍甩出的巨浪掀翻,幾位士族公子落入水中。
初冬時節,河水冰涼刺骨,即便是身體健碩的青年也承受不住,疾呼“救命”。
河中心飄着一艘孤零零的花船小舟,是方才“花神”所乘,而如今,卻被整個掀翻,裝點用的梅花飄零在水面上,紅紅白白,七零八落。
仿佛宋珂接下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