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人來
祀褔典禮秩序繁雜,依制如常完成時,已入夜了。
一輪明月高高挂起,皇親貴胄與大家仕族皆随皇帝坐在飛虹塔觀景臺上。
河畔歡慶依舊,華燈火樹,流光溢彩。
長安街上攤販錯立,一派盛世景象,無論是士族還是百姓,似乎都沉浸在真龍現世,國有明君的祥瑞神跡中。
宋珂茫然四顧,有太多的的謎團纏繞心頭。
佛偈,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羅剎境匆匆,也不過在剎那之間,回到現世,又是那一刻的原點。
可究竟是話本預言了現世,還是她所存在的天地不過是書中世界?
如今,表哥助她修改天命,書中的她将會如何?
羅剎境中的洪災預言看似于虞洮乃是一場劫難,實則,就好像老天爺在給親兒子開考前提前洩露考題,若不是她也陰差陽錯去到境中,又有誰會知曉,那只金龍曾帶給少年帝王一段異世奇遇。他注定了終成千古一帝,奠定萬世基業。
而那段旖旎夢幻呢?
回想那時的嘤咛呢喃,宋珂俏臉驟紅,縱使她表裏不一慣了,可她到底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
宋珂側目看向前方皇帝拜位。
此時鐘鳴聲已止,鼓樂聲已停,飛鴻塔西南高懸天燈,燭火紅搖,與月色輝映在虞洮玉雕似的側顏上,他面上有化不開的冰與雪。
宋珂嘆了一口氣,扶着軟墊緩緩坐下:
“他還在為境中的百姓難過麽?”
“他當時竟然落淚了,他,居然也會落淚。”
宋珂自言自語,撫着手背,那裏曾被一滴世間至善至純的淚灼熱。
“娘子,您在想什麽?”
綠萼向來最懂自家主子,可今日,她卻不太懂了。
宋珂勉強一笑,望向塔下,“綠萼,你說,長安街上的人們會有煩惱憂愁麽,世事變化無常,眼前這一切,還有他們都是真實的麽?”
綠萼心道,娘子真是被神龍駭得不輕。
“娘子,當然是真的了,他們會跳、會笑、會吃飯、會玩鬧,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什麽,難道是妖怪不成?”
長安街華燈初上,各商號、小販門前都挂滿了花燈,孩子們或跑或跳,或騎在大人肩上,穿着冬裝,手裏拿着坊間買的小物件,嘴裏嘗着熱騰騰的吃食。
從觀景臺上望去,萬興湖面上河燈點點,天上星光、地上螢火,塔下一片熱鬧非凡。
“是啊,他們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什麽?”宋珂喃喃道。
內侍福祿在旁邊搭腔:“宋三娘子,正元日的長安街十分繁華喜慶,娘子不如下塔逛一逛?”
福祿原是長壽宮的內侍,長得圓嘟嘟的,十四、五歲的年紀,十分機靈有趣,太後将他賜給宋珂,侍奉近前。
福祿笑得喜慶,連帶着宋珂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也好,便下塔瞧瞧去。”
離祀福大典結束還有好一陣,宋珂交代了随行的宮人,主仆三人便下塔去。
方一出塔,直鑽進人流中,人群熙熙攘攘,擁擠非常。
主仆三人壓根都挪不開步子,晃晃悠悠被擠到了一處寬敞僻靜小巷中。
剛歇一口氣,宋珂擡眼就瞧見小巷深處竟支起一個小攤子,攤子旁并無人看守,桌上擺着各式河燈,河燈造型精巧,有獸型,花型,甚至還有亭臺樓閣的。
福祿樂颠颠的,“娘子,買盞河燈放吧。”
綠萼點頭,也覺得新奇,“這河燈真好看,娘子把煩悶都随着河燈一齊放掉才更好。”
宋珂笑笑,信手拿起一盞河燈,卻見燈上蒙着一層淺淺白紗,上面鐵畫銀鈎的一筆好字,寫着一句:“她心兒真,我情兒厚,兩處相思一樣情深。”
可笑,又不是乞巧節,怎麽這河燈上寫着這樣的情思,想來這攤主也是個奇人。
“小娘子,這盞燈就贈給你。”
身後男聲清澈明朗。
宋珂轉身看去。
正是一位郎君,那郎君一身潔白素衣,單手執着柄扇,潇灑閑适,端的是飒爽風流,不知是哪家仕族的公子哥。
他身後還跟着一名小厮裝扮的下人,模樣十分乖巧。
宋珂疑惑:“這小攤是郎君你的?”
“自然。”他打扇輕搖。
宋珂噗嗤一笑,她笑得眼睛彎彎,皎潔似天上月亮。
“若我沒看錯,郎君手中的這把扇子上的題字,是書法大家田中孚先生的親筆題字,田先生深居淺出,一字千金,多少文人墨客趨之若鹜,你讓我如何相信,一位将田先生的親筆随意拿在手中把玩的郎君,會是街頭小巷賣河燈的攤販呢?”
綠萼聞言,也護主:
“郎君通身氣度非凡,怎會是這巷子裏的小販,休要來惹我家娘子。你可知她是誰?”
在南嶺的時候,也曾有不少郎君因仰慕宋珂的美貌,變着法兒來接近她家娘子的,這般頑劣手段綠萼也見得不少。
宋珂挑眉,主仆三人共拿眼擰着那郎君,端看他要如何解釋。
那郎君卻并未因被揭穿而氣惱,反而爽朗大笑:
“你啊,牙尖嘴利。就算這世間所有人都不識得你,我也不會不知。”
他紙扇輕點,“宋娘子,莫要誤會,我擺這攤,只為等有緣人。”
今日當選花神,為人知也不足為奇,宋珂道:“郎君又怎知我就是那有緣人?”
“你先看看這燈。”
他掀起表面的一層題字白紗。
白紗落地的瞬間,宋珂窺見河燈真面目,頓時心中莫名一緊。
白紗之下,原是一朵綻開的金蓮狀河燈,做工極其精細,莖葉畢現,活色生香,簡直不像凡塵中的物什。
宋珂将金蓮捧在手心,這金蓮燈有種熟悉的感覺,令她有種魂歸本體的心安,仿若前世今生宿命使然。
郎君大笑轉身,似了然世間諸法般的暢快淋漓:“宋娘子,走罷,我陪你去放河燈。”
他邁步搖扇,轉身便紮入人海,朝萬興湖方向去了。
在來來去去的人潮間穿梭,鑼鼓聲、吆喝聲陣陣入耳。宋珂深深吸了一口氣,入鼻是香噴噴的紅棗糯米糕,是熟悉的人間煙火氣。
是啊,就算活在書中世界又如何,眼前的行人是鮮活的,他們的血肉是真的,歡笑也是真的。
紅塵千丈,她要輕輕地走,歡喜地笑,拼命地活。
虞洮站在觀景臺上,望向湖對岸那放燈的女郎。她蹲在河邊,河燈上下漂浮,滢滢燈火在蓮心閃動,她癡癡看着金蓮,喃喃自語。
“彭——”
墨色的天空綻開一朵朵絢麗的煙花。長安街上人人都擡頭看向天際。
女郎直起身子看過來。
二人隔着萬興湖遙遙相望。
明月高懸,月光柔和的暈開漫天墨黑,沉沉浮浮,星子旋轉,一切都歸于混沌,他耳邊長安街上的喧鬧聲逐漸遠了,遠了。
虞洮只覺得很熟悉,整個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都變得輕飄飄的,好像千千萬萬年前他就曾看到過這一幕,就曾感受過胸口的這陣悸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