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緣人
宋珂獨坐在胡床上兀自掩口而笑,思緒顯然已飛遠。
綠萼好奇地湊了上來,“娘子在想什麽呢?”
宋珂回神,輕聲笑了笑岔開話題,“沒什麽。只是在想今年的科考有什麽特別之處,惹得姑母如此關切,在早膳時還特問了表哥鹿鳴宴的事。”
福祿在一旁撣塵,他向來是消息最靈通的。
“娘子才到上京,怕是不知。自然是因為今年科考有那位名動上京的國子監監生聞瞿啊!”
聞瞿?
哦,方才表哥用膳時提到過他,姑母也道他是個有才的。
宮娥雲苓接着話頭說道:
“是啊,就是那位豐神俊朗,高潔如雲中白鶴,琨玉秋霜的國子監監生聞瞿。”她語氣愈發激動,“今年鄉試、會試,他連中雙元,過幾天的殿試,大家都盼他能高中呢。”
雲苓原先是太後貼身伺候的一等宮女,入宮有些年頭了,雖年紀不大卻辦事周到貼心,如今也被派到宋珂身邊照應着。
雲苓眉眼裏似灌了蜜:“過幾日金殿唱名後的鹿鳴宴,上京城中哪位待嫁的貴女不想去一睹新科狀元的風采?”
綠萼拿打趣雲苓,“我看,是雲苓你想去瞧一瞧吧!”
雲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子,咱那天也去瞧瞧吧。您初來乍到,多結識一些上京貴女也有好處。”
“嗯。”
宋珂融融笑着應了。
姑母既然要去,她去瞧瞧應該也無妨。
可又覺得有些啼笑皆非,究竟是何樣的人物,竟叫上京這麽多女郎都為他傾心?
殿試當日,皇宮中格外熱鬧,狀元、探花、榜眼的最終順序,是由當朝皇帝在文德殿中當場閱卷評定的,剛過了晌午,金榜唱名的結果便出來了。
內侍、宮娥們紛紛讨論開了,尤其是各宮裏的小宮娥們都是一副春心萌動、喜不自禁的模樣。
不必說也知道,聞瞿衆望所歸的成了澧朝的新科狀元。
離鹿鳴宴開宴還有好一陣子,綠萼就催着宋珂梳妝。
到了雲光殿時,夜雨綿綿自宮檐上飄落下來,為茫茫暮色平添一份柔美和諧的氛圍。
殿內燈火通明耀耀如白晝,男席女席分列在一前一後,女席被一扇木雕彩飾镂空屏風隔開在大殿一角,既全了男女不同席之禮,又可通過屏風镂空處朦胧相看,一舉兩得。
屏風後面入目皆是雪膚花貌的貴女,豔麗者、可人者、溫婉者皆有,場面比之花神選舉當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珂本想着今日前來,若見到畢潇潇,定要與她話話閨房密事,也好拉近關系,既然聖祖皇帝欽賜了她與表哥的姻緣,自己未來若入宮,恐怕還得喚她一聲“皇後娘娘”,又不是當真心愛皇帝,又何苦與她交惡,整日拈酸吃醋,反倒惹人嫌——
左右環視,卻并未見着她。
入座後,宋珂隐約便聽見旁邊有人低聲細語:
“她就是南嶺宋珂嗎?”
“可不正是,還真生得一副傳言中的好皮囊。聽聞太後接她來上京,就是為了入宮魅主,好保全淮南侯府的屬地。”
“切,再好的皮囊又如何?按澧朝的規矩,後宮無主位,便不可封妃,右相女早與陛下行納征之禮,這可是聖祖爺定下的親事,她尚未入宮封後,宋珂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越不過她去,也做不成娘娘。”
“雖說行過納征之禮,畢竟只是定親,終究沒鳳冠霞帔迎進宮裏,我看這事兒有得瞧!”
“陛下持重守禮,尊親重孝,怎會為她枉顧聖祖遺命?更何況,陛下向來不近女色,她縱是有天仙般的容貌,也不見得瞧得上她。”
“可不是。”
“……”
呵,她就是來進宮魅主的又如何?
現下她不僅要魅主保全宋氏,還要叫他護住姑母和自己的兩條性命!
這時,雲光殿正門緩緩大開,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前三甲進士闊步挺胸,遙遙走近。
一位女郎忙擠到前排,透過木質屏風的镂空望出去,興奮地低語道:“你們快瞧,正中那位便是聞郎!”
衆女郎紛紛騷動起來,個個都朝屏風處擠,想瞧一瞧聞郎殿前的俊秀模樣。
綠萼也踮腳張望起來,“娘子,這身姿似是有些眼熟?”
“你啊,那日還笑我呢,今日見着俊俏的郎君就覺眼熟了不成?”
雲苓捂着嘴巴,綻出一個笑窩。
“不是啊,是真的好似在哪裏見過。”綠萼苦着臉使勁回憶。
宋珂擡眼望去,屏風前擠滿了貴女,隔着屏風,隐約看不清長相。只能看見當中那人身着白袍,身姿挺拔,如鶴如竹的姿态确實極為不凡。
衆女郎争先恐後,這廂三位進士已然背對着女席,入座了前方男席上座。
就聽見身旁有人嘆息,“臉都還沒瞧見,就入座了。”
又等了半刻,皇帝的轎辇從殿門擡進來,衆人起身行禮,宮人上菜開宴。
酒過三巡,新科放榜的前三名從席上走出來,向各桌敬酒。
一桌又一桌,當那三人端着酒盞朝女席走過來的時候。
旁邊的女郎們發出陣陣驚叫:
“聞郎!”
“聞郎!”
“……”
在大殿燭光的照耀下,屏風前郎君的姿容愈加風流,宋珂透過木屏風的镂空處看出去,明明白白地看了個分明。
竟是他!
正元節那日萬興河邊的小攤老板,那位贈她金蓮河燈的年輕郎君!
那人行至屏風前,與她四目相對,宋珂清楚的看見,那男子灑脫自在,朝她意味深長地揚唇一笑,如山間明月,江上清風,清朗俊逸得令人見之難忘。
似是在說:“瞧!我說過,你就是我的有緣人!”
綠萼顯然也認了出來,在宋珂耳邊低聲驚呼,“就說在哪見過,他不就是長樂街那位賣燈的公子?”
她聲音極低。
聞瞿隔着屏風,卻像是聽見了,他舉起酒盞示意,“聞瞿在這裏恭敬諸位貴女。”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慢而悠長,“也敬花神娘子。”
“那日匆匆一別,阿珂多謝公子贈燈之情。”
宋珂眸含笑意,十指纖纖,舉杯共飲。
新科狀元目如朗星,女郎杏臉桃腮,二人隔屏風而站,氣氛融融。
宋珂臉上的溫暖笑意灼灼刺入虞洮的心口。
他飲了些酒,醉玉頹山的高坐在雲光殿龍椅之上,眼前的場景令他心中一顫,山巒般的眉峰不受控制的緊蹙起來。
長安街上。
狀元的游街隊伍旗鼓開路,氣派非凡,只見一男子頭戴金花帽,身披大紅袍,手捧欽點聖诏,腳跨金鞍紅鬃馬,前呼後擁。
聞瞿腳跨高馬,一身倜傥風流。
禦賜金吾衛七人在前面鳴鑼開道,新晉狀元郎打馬游街,歡聲雷動,喜炮震天,滿城争看狀元郎。
喘息間,就成為整個上京追捧的對象。
“聽聞這新科狀元背景可是深得很咧,好像三年前都沒參加監院考試,直接由國子監監事特招入的學。”街邊一位褐衣菜販子與人議論。
“你一腌臜潑皮,你曉得個屁!”
旁邊一位讀書人模樣的男子上前,“聞公子三年前孤身一人來到上京,僅憑借一篇政論《守邊勸農疏》,談屯田戍邊,抗擊匈奴一事,便深受監事賞識,特招入學,可是經聖上批準。”
“聖上批準?”邊上的人問。
那讀書人朝天上一揖,“當今聖上大興文教,求賢若渴,對有才之士多有扶持,以往國子監都只接受七品以上官員子弟進入修習,唯有當朝準許貧寒子弟入監,公開設有監院考試。聞公子的那篇政論也是監院上呈聖上,聖上大贊其才,特批入學。”
“原來這樣的,我一窮苦小百姓,哪曉得這些?”菜販子一臉谄媚,“公子,蘿蔔兩文錢,來一點?”
讀書人一臉傲氣拂袖而去。
“啐!窮酸樣兒!”菜販子沖他後背吐一口,“聞公子家小厮可常來買我家蘿蔔,狀元府小厮的半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轉頭又吆喝道:
“狀元牌蘿蔔!吃了中狀元!”
“狀元牌蘿蔔!不中狀元不要錢!”
“吃了相公、兒子和新科狀元郎一樣俊的蘿蔔呦~兩文錢~”
不一會兒,一群婦人齊刷刷圍了過去。
月上樹梢時,聞瞿方才回府。府內一片張燈結彩,管家領着一衆小厮、女使疾步迎上來:“郎君大喜!”
聞瞿點點頭,“這兩日若有人登門拜會,一律稱狀元郎苦讀高中,衣錦還鄉回家報喜,到上任那日方回京。”
管家應聲:“是。”
轉頭聞瞿又向貼身的小厮道:“阿蠻,今日的東西可備好了?”
“已備好,放在書房桌上。”
“嗯。”
聞瞿應了一聲,大步向着內院去了,穿過廊庭,行至一間半封閉庭院,匾額上書“文曲齋”,齋內東頭一張藤面貴妃榻,西端靠牆的紅木琴桌上擱古琴一架。
正中紅木桌面上放置着印泥、刻刀和一些白蘿蔔。
聞瞿坐在桌前,從寬大的袖袍中拿出一個卷軸,小心攤開在桌面上,是一幅秀美的簪花小楷,上書:“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ráng)。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zāng)。”
聞瞿凝視着這幅字,面露笑意,像是透過它想到了什麽極其有趣的事。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