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無情道
半晌後才又小心卷起來,放回袖中。
複又拿起桌上的白蘿蔔和刻刀,開始刻印。
“嘶——”
他手法不很熟練,一不小心劃傷了手指,白玉長指上一道口子快速溢出鮮紅的血色,他沒理會,又繼續刻。
不多時,一個“珂”字若隐若現,血色卻染紅了蘿印身,他放下刻刀,搖搖頭,無奈地笑。
“阿珂,你說得對,我真笨,還是得等你來教我才好。”
他起身走到花窗下的紅木小櫃前,拉開櫃門,裏面厚厚的一層冰塊保鮮,上面竟放着許多個蘿蔔印,有圓形、有方形、有大、有小,他又将這個血紅色的蘿蔔印也放進去,才小心合上櫃子。
在一旁的藤面榻上和衣早早睡去。
這一夜,虞洮卻很晚才睡着。
今日,文德殿內,禮部尚書呈上前三甲文章,他仔細翻看,看到一句“安天下于覆,其工可大”時,一愣,心嘆:真乃世間大才!
下令速召殿外三人觐見。
當聞瞿與另兩人一齊站在他眼前時,他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是正元那晚,萬興河畔立在她身後,同她一起放河燈的男子。
雖隔着一條萬興湖面,當時他卻看得分明。
唱榜結束後,從文德殿出來,他又遠遠就瞧見宋珂盈盈立在一衆貴女間,貴女們激動的叫喊着聞瞿的名姓。
她也來看那人。
他二人是何關系?
呵,這就是她口口聲聲說得對他一見傾心麽?
虞洮莫名的胸中憋悶,輾轉一夜難眠。
他又做了那個夢,夢中逍遙缥缈,如觸仙跡神蹤。他瞧見那與自己樣貌相似的男仙,正端坐一座仙宮桌前,運筆書寫。
桌上堆滿各種折子、信箋。
适時,那位與表妹容貌相同的女仙走進殿來,端身一揖。
“見過帝君。”
男仙正埋頭書寫,淡淡道:“仙子不在麻姑洞靜心修煉,上九重天有何貴幹?”
“喏——”
她自袖中掏出一封書信,“帝君自己看看吧。”
男仙莫名,揭開了信封,信上所書是《詩經·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堂堂皇皇的一篇求愛詩歌。
他擡眸,上下打量女仙,輕嗤一笑:“所以,仙子是來訴衷情的?”
那女仙卻雙手抱在胸前,看好戲一般。“君上可要看清楚署名。”
“哦?看來仙子忘記署名了。”
“?”
女仙奪過信紙,瞪大一雙杏眼,上下翻看,難以置信的低聲懊悔道:“牡丹姐姐竟沒有署名!”
“原來本君這個‘玉京門檀郎’居然讓天尊座下的徒孫也傾心絕倒,相思難消了麽?”
他用二人第一次見面時女仙對他的揶揄話譏諷她。
“天尊座下弟子向來修的都是無情道,不如本君将此信轉交黃龍道人,請你師父為你多加課業,正心忍性,以免仙子春心萌動,亂了天尊一門的清修之道。”
“你——”
女仙忿忿不平辯解,“這封信不是我寫的,我只是替人轉達而已。”
“是麽?”他一笑置之,重又執起筆垂首書寫,“黃龍真人座下只你一位弟子,仙子切莫讓真人失望便好。”
男仙不以為意的漠然态度徹底惹惱了女仙。
“君上,可看清楚我的筆跡。”
女仙僵硬着嘴角,氣鼓鼓的挪到桌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狼毫筆,便欲揮毫以證清白。
垂眸看去,就看見桌上紙卷墨跡未幹,紙卷上的字跡是他疏朗穩健、俊秀非常的方正楷書,是一句:“千年光陰石火礫,雨蕩雲飛迷幽門。”
詩句中滿是怨怼,這不似孤傲的昊天神君能寫出的句子。
女仙一愣道:
“石火礫,迷幽門,帝君深明睿智、獨孤求敗,也會有滿腹憂心迷霧?”
那女仙似想起什麽,心下了然,她仿佛頃刻間氣也消了,“哦,是因為上次師祖所說的帝君命中一劫?”
虞洮心下微驚,上次夢中鴻羽仙人所言,這男仙需證八身,承仙劫,歷天道。
這夢與那夢之間竟然一一對照,件件相連,羅浮夢中或許真的是他與宋珂的前世之事也未可知。
女仙輕聲笑了笑,落筆書寫,攤開的紙卷上,鐵畫銀鈎的方正楷書下方,多出了幾筆扭曲的小楷——
“仙塵不知行遠近,忘卻五湖上青天。”
女仙不再嬉笑,正色道:
“昊天帝君,你同師祖一樣從上古而來,歷經了無垠的年歲與光陰,為仙界而謀劃了無盡的日日夜夜。而我,不過一個千年的小仙,也覺着只是在這漫長的時光裏空空修了一個無情道而已,無甚盼頭和指望,永生于我們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詛咒?既然無情怎樣絕情,既然無情怎能懂得三界有情之人,既不懂情,又如何能為蒼生謀一個他們真正想要的光明前路?”
他二人四目相交,女仙接着言道:
“或許,這一劫是一種解脫,又或許,它是天道贈予的一道光亮也未可知,天道要将您為三界蒼生徒損的心力退還與您。帝君,今日,實則我是奉師祖之命而來的……”
她說着,從手中憑空捏出一塊羅盤,上面密密麻麻畫有許多紅紋符咒。
虞洮透過男仙的眼眸,似乎從那雙與表妹極相似的剪水眸子中看到了一絲恻隐。
男仙凝視她一眼,接過羅盤,“這是……?”
“師祖連日推演,帝君的一劫或在凡塵之中。”
男仙靜觀那羅盤命數,神色凝重,沉沉未語。
虞洮只能看見那命數之中十分混沌,有兇險非常之勢,卻模糊難辨其中細則。
女仙勸慰道:“仙塵不知行遠近,忘卻五湖上青天。帝君,既然前路已定,又何必躊躇不前,不若銀河洗劍、虹橋借力,無論成大道聖尊也好,還是身消道隕也罷,都應與天道争上一争,搏出一個高下!”
“仙塵不知行遠近,忘卻五湖上青天……”
男仙低聲念道,他複又擡首,心緒似已沉靜下來,又再度讓人看不明他內心所想,聲音如玉石撞擊般泠泠:“多謝仙子了,本君歷劫一事切勿外傳。”
“自然。”
女仙颔首,“今日前來原因師命,卻又受了友人之托,這封信……”她拾起桌案上的信箋想要解釋。
男仙便說道:“就煩請仙子替本君交還給牡丹仙子,便說本君,謝她情深錯愛了。”
“帝君早就知道了?”女仙驚疑。
“因這字跡确實,大有不同。”
男仙薄唇間隐隐透出一抹笑意,不易讓人察覺。
他眼睛瞥向那紙卷上方正楷書下的小楷——
女仙其字橫不像橫,豎不像豎,狀似雞爪,形如狗爬,與筆力遒勁的正楷在一張宣紙上,相比之下,簡直令人不忍直視,比凡界三歲黃毛小兒還不如些。
女仙芙蓉面傷霎時窘态百生,“告、告辭。”衣裙蹁跹,逃也似的離開了。
接着,一如上次。
虞洮夢中又是一場漫無邊際的大火,再睜開眼時,是在一片文山書海中,栉比鱗差、浩如煙海的層層書閣,四下散溢墨香。
只見到那女仙俯身坐在桌前正習字,歪歪斜斜寫得是那一首《詩經·野有蔓草》。
有俊朗男聲從窗外響起,“你這一手爛字,黃龍真人也不知說了多少次,叫你改一改,偏你到當耳旁風似的,今兒怎的開了竅了,巴巴的跑到我這乾靈閣中來習字啊?”
“文曲小星,教我習字決計不虧待你。”
女仙頭也未擡,邊寫邊揚聲答道:“我已禀明了師父,他老人家放了話,若你能改了我這一手的字,他老人家也承你一份情。”
轉彎處,那男人登上閣樓來。那風流倜傥的模樣,虞洮不禁心中微驚,這不正是近日的新科狀元——聞瞿。
“我不過是個九重天的三閣監事,要十二金仙真人領我一個情又能怎樣?”
他手裏捧着一碟糕餅,踱步走到女仙案前,随手将小碟放下,“喏——吃餅。”
女仙聞言,自然而然的擱下筆,拿起糕餅便吃了。
二人十分熟稔默契的模樣。
聞瞿彎腰湊近瞧女仙的習作,對每一個字細細點評,指出不足,又戲谑調笑,“怎麽左右就練這一篇。莫非是少女懷春,春心動矣!”
她不滿的嘟囔着,“你可別渾說,本仙一門修得是無情道,懷得什麽春,動得什麽心?你想讓師祖轟我出山門麽?”
“那你這詩怎麽回事?”他挑眉笑道,“莫非,是有哪個山頭沒長眼的男仙向你訴了衷腸?”
“嘶——,你這書生!張口閉口衷腸、懷春的,你的仁義禮智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女仙斜睨他一眼,拍拍手上的糕渣,重又拾筆書寫,不搭理他。
文曲他一張俊臉湊近女仙,“還不是你整日纏着我教你習字,我允了後,你又寫這些情愛詩詞給我瞧,本仙自然懷疑你是愛慕我已久,尋機會接近我呢!”
他笑的格外嚣張,“你說你修得無情道,不懂情愛,那你與我呢?一男一女,又是什麽?”
她擡手蘸墨,“自然是無關風月的良師益友。”
男仙笑得神色未明。
“小金蓮,那你寫這首詩時,想的是誰?”
女仙手一頓,一滴墨落在宣紙上,暈開圈圈墨影。
“我……誰也沒想,随手寫寫罷了。”她微微愣神,又擡首看他,奶兇的質問:“上次西天佛祖開壇講經,點卯的時候你沒到,還是我幫你應的,後來被師父罰抄了十遍《太上感應篇》。這次不過是讓你教我習字,你還東問西問的談條件,文曲小星你可太不仗義了!罷了,你若教我習字,我便将我的刻印手藝交給你,這樣總成了吧?”
聞瞿笑着搖搖扇,“成。”
“這不就得了,明兒就教你刻印!”
女仙咧開嘴,笑得燦爛奪目,令人不禁沉溺在那水盈盈的月牙眼中。
聞瞿挪過臉去,耳垂泛起些微粉。
“啪——”
他紙扇輕打在女仙腦門上,“好了,快練你的狗爬字罷。”
女仙瞪他一眼。
“疼~”
兩人顯得寵溺又暧昧。
虞洮心上又酸又澀,仿佛有一座大山頓時壓下來,堵得他喘不過來氣。
一夜睡醒,他胸中仍舊悶悶沉沉,不時想起夢中之事——
前世今生,她倒是慣會撒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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