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嫉心起

拂曉時分,虞洮便侯在長壽宮中,手拿奏折,仔細翻閱。

宦官高澤忍着将打未打的哈欠,淚眼惺忪的立在一旁,腦子裏犯糊塗。

天光微亮時,陛下就起身梳洗,匆匆趕到長壽宮,太後向來卯時才起,這才寅時皇帝就已經坐在殿中了。若是有要事與太後商談,又為何吩咐林尚宮莫要打攪太後歇息,可真是奇了。

“陛下,請用茶。”林尚宮端上一盞清茶。

“嗯。”

他頭也未擡。

“陛下,這茶水是以楓露泡成,是最有清晨提神醒腦的效用的楓露茶。”

楓露茶?

他擡頭,眸光沉沉,“這楓露是宋三娘子送來的?”

“是。”

放下手中的奏折,他接過茶碗,輕抿了一口,熱湯緩緩入喉,清香四溢,身上也暖了些。

他記得的,初相見時,她就為他烹過此茶,現下再品,竟比當時更香更醇。

那日她還洋洋得意的誇耀這楓露的來歷,甚麽千年楓樹、百年紫竹。

那模樣當真是……

争榮誇耀!

林尚宮不解皇帝為何看着一盞茶出神,立在一旁的高澤卻曉得其中含義。

怪事年年有,今日尤為多,令陛下出神的既不是那盞清茶,也不是那官窯燒出的青瓷盞,而是送來楓露茶的女郎君啊!

淮南侯宋氏果真打得一副好算盤,這位宋三娘子果真不俗。

想到這,高澤心裏頭莫名還泛起一點委屈,他都為陛下端了這麽些年茶水、點心,可從沒瞧見過一個笑臉。

“罪魁禍首”宋珂此刻在長壽宮小廚房裏。

她剛做好姑母的早膳,宮娥替她放下卷起的衣袖。

“顧尚宮,可以準備上膳了。”

尚宮滿面擔憂,關懷道,“娘子,昨夜可是沒歇息好?”

她是打心底裏喜歡這位宋三娘子,蕙質蘭心、端莊穩重,卻半點沒有上京貴女擺架子的臭毛病,貼心的就好像老家乖乖的小妹。

爐竈旁扇火的小黃門也道:“娘子,尚宮不提,我倒沒注意,你眼下怎的一片青紫?”

“真的?”

宋珂最是在意自己的容貌了,一聽這話,立時轉身朝綠萼問道。

她近日總是無法安睡,一想到,沒多久姑母就将離世,自己也要死于非命,她就膽戰心驚,渾身發寒,昨晚也直到天将亮時才微眯了一會兒。

綠萼上前細瞧,“哎呀,還真是。”

顧尚宮笑道:“娘子先回去歇息吧,太後那邊自有我等照應。”

宋珂點點頭,“也好。”

省得叫皇帝表哥瞧見她這副模樣。

“還麻煩尚宮替我向姑母告個假,那碗銀耳湯是止咳化痰,讓姑母多飲一些。”

“娘子寬心。”

宮人們齊齊應允了。

當幾位小黃門提着溫盤進長壽宮正廳的時候,卻沒瞧見往日的佳人倩影。

虞洮擰眉:“宋三娘子呢?”

“回陛下,娘子先行回去歇息了。”

“她怎麽了?”

連着又追問。

“說是昨夜裏沒歇息好,做完早膳就回了。”小黃門繼續應答。

昨夜沒歇息好?

她整日裏不知愁些什麽,連覺也睡不好,還是見了貌比潘安的新科狀元、“文曲小星”便也一見鐘情了?

實在輕薄!

想到這裏虞洮陰晴不定,面色驟然冷了下來。

這時,簾籠撩起,太後款款出來。

母子兩用完早膳,聊上剛幾句,虞洮稱事務繁忙,便先揖禮離開了。

皇帝走後,林尚宮微疑道:“太後娘娘,陛下今天寅時就過來,在殿內枯坐了小半個時辰,既不讓奴婢喚太後起來,也沒見有什麽大事,面色倒是陰沉沉的,真是怪得很。”

“哦?有這事?”

太後舉起茶盞輕抿一口。

思忖半刻,揚眉一笑,她的兒子她最是了解,“這可不是怪事,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太後的意思是?”

“南嶺宋氏的榮耀将來就可托付給阿珂了。”

林尚宮心下半分明白,半分糊塗,正欲再細問,一位小宮娥撩開簾籠進來,跪在殿前。

“娘娘,衆太妃在宮外求見。”

太後笑面霎時垮下來,信手放下茶盞,“珍貴太妃也來了?”

“是。”

林尚宮忿忿道:“她來做什麽?聖祖爺臨去前還記挂着她,留下遺诏封她端明皇太妃,儀服與太後同。這麽些年過去了,娘娘以大局為重,長壽宮向來與她互不相幹,她作甚還要來這耀武揚威?”

聖祖爺在世時對珍貴太妃用情至深,可謂是,三千弱水只飲一瓢。

後宮皆知,若不是宋氏一族百年根基撐着,若不是宋氏皇後為澧朝上戰殺敵,立下不世之功,如今的太後之位或許都不能保得住。

多年的忍氣吞聲,直至虞洮登基為帝。即便四年過去了,林尚宮仍舊為太後鳴冤叫屈,忿忿不平。

太後抿唇,搖頭慢道:“不,阿淺,她此番前來,該不是為這些。”

“那是為何?”林尚宮疑惑。

太後拾起案上的菩提珠串,撫了撫,沉吟道:“怕是為她那位外甥女罷。”

“外甥女?”林尚宮垂眸想了想,“右相畢氏那位?”

太後點點頭,唇邊揚起一抹悲涼:

“哀家跟聖祖爺鬥了一生,從未贏過。如今他去了,還要我輸給那女人,還要留一步棋,他是想讓我的阿珂也同我一樣——”

“如此凄苦!”

她手用力捏緊桌案,情緒如潮水湧上來。

“娘娘,身子重要。”

林尚宮紅了眼眶,為太後拍背順氣,“太醫囑咐過,娘娘切莫傷懷,以防郁結于心。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往後的都是好日子。”

太後擺擺手,略顯病弱,“阿淺,我不想讓阿珂和我一樣。”

林尚宮嘆了一口氣,“後宮和前朝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聖祖爺當年定下那樁婚事,一方面是因為要想平衡各方勢力。南嶺的女兒将來必定有一位要入澧朝後宮,他忌憚我們南嶺宋氏的權勢,為防止我宋氏女兒再為皇後,當年只得早早為太子定下一門親;另一方面,聖祖爺選定了畢氏那位,倒向右相一派,恐怕……确實是有私心。”

“私心,他當然有私心”太後苦澀的輕笑,“不過就是為了擡高他心尖兒上那人的地位身份。他說過,他要那女人永遠活得像太陽——”

淚早已流幹,她荒蕪的心上再一次感到徹骨的寒冰。

“阿淺,這一次,我想叫我的阿珂也活成太陽,替我活成一回太陽——”

太後望向窗外,眼神逐漸變得堅毅鋒利。

“娘娘……”

林淺嗫喏輕喚。

恍惚間,她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那位血戰沙場、號令千鈞的宋氏嫡長女的風采,那是被萬民敬仰的新朝皇後,那是拯救澧朝于水火的女中英豪。

不知什麽時候,那些耀眼奪目的光芒就快要被這座無聲可怖的宮殿吞沒殆盡了。

太後擡手理了理鬓角、前襟,在祥雲椅上端身坐正,高貴溫和的笑容畫在臉上:“先将人請進來罷。”

“是。”

不消片刻工夫,人已到了門外。

“妹妹——,姐姐好生想念你啊!”

洋洋盈耳,飛音響亮,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簾籠後款款走進來一位美婦人,滿面笑容,唇點朱紅,身穿流彩雲錦宮裝,烏發绾成一個錐髻,用锏鍍金鳳簪固定住。

豐韻娉婷,楚楚動人,依稀還看得出年輕時的姿容俏麗。

跟着進來的,還有兩位年齡相仿的婦人,穿着相較卻要素淨些。她們身後還跟着一衆宮娥、尚宮,一群人陸陸續續進入殿中。

見過禮,太後正要開口賜座。

珍貴太妃就疾步行到面前,唇畔帶笑,“宋妹妹消瘦了許多,想來病中未休養好。”

太後微笑,“多謝貴太妃記挂。”

她仿若沒聽到太後說話,回首傳來幾位小宮娥,手捧金色奁盒,興致勃勃一一打開展示。

“妹妹,你快瞧瞧,這是姐姐千辛萬苦從柳州邊陲之地尋來的千年人參,還有這上好的桃膠,還有金絲燕窩。補氣益血,回陽救逆,妹妹你可要多補補啊。”

她一聲聲妹妹叫得親熱,入宮這些年,顯少能聽見她稱呼太後為娘娘,這些年來,她在後宮中向來随心随性而為,不過是依仗着聖祖爺的寵愛。

“多謝,哀家心領了。”

太後坐在上座,慵懶淡笑,“行了,你們也別站着了,落座吧。”

說完,她回眸示意。林尚宮心領神會上前接過幾個奁盒。

如太妃一身墨色宮裝,手執念珠,福了福身子,不動聲色地入座。

珍太貴妃也拉着常太妃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好。

先皇離世後,除位及四妃的宮妃可留在宮中,四妃之下的嫔、充儀、婕妤等一衆妃嫔都需去宮外皇莊裏頤養天年。如今,仍居在宮中的,除太後外,聖祖爺的妃嫔也只剩下眼前的三位太妃了。

聖祖子嗣單薄,虞洮之外還有如太妃所生一子,長到八歲便夭折了。剩下的兩位姐姐,前幾年也都聯姻外嫁。

因此,如太妃向來不聞世事,聖祖爺去後便整日閉門度日。

常太妃與珍貴太妃卻是素來交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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