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打鴛鴦
常太妃飲了一口茶,“自聖祖去後,太後娘娘身體欠佳,姐妹們也鮮少走動,說來中秋宴席過後也許久未見了,還真是想念得很,也不知宮外的姐妹們過得可好?”
珍太貴妃目光流轉,狀似回想過去,她淺淺嘆道:
“唉,聖祖在時,姐妹衆多,熱鬧得緊。可惜如今陛下後宮中卻空無一人,冷冷清清的,我們這些做長輩看着心裏也不好受啊。”
常太妃應和着:“誰道不是呢,陛下是聖祖爺獨子,姊姊妹妹們也都嫁出宮去了,唯他還尚未娶親。”
“皇家子嗣關系國運,陛下還是早些為我朝開枝散葉才好。宋妹妹難道就不想皇帝早日成婚,兒孫繞膝,共享天倫?”
珍貴太妃身子前傾,貌似關懷備至,一副姐妹情深。
常太妃接着與她唱雙簧,“聽說,聖祖爺當年為陛下欽定的那位女郎,如今也已長得亭亭玉立,到了成婚的年紀,宮裏也需要一樁喜事熱鬧熱鬧了。太後娘娘,您說呢?”
珍太貴妃一路引着話頭,與常太妃一唱一和,繞了半天,她二人終于問這句話來了。
太後悠悠開口:
“哀家聽聞,右相畢氏那位女郎該喚珍貴太妃一聲姨母?”她雍容閑雅,并不吝啬誇贊:“想必是個不錯的。”
這句,自然也不是真心實意的。
珍貴太妃淺笑盈盈,眼眸中卻有藏不住的不屑,言語中也夾槍帶棒:“妹妹過獎了,不過潇潇這孩子确實深得我心,天真爛漫,真真是與我年輕時像極,定能服侍好陛下,早日為皇家延綿子嗣。”
當年,她與聖祖爺早就情定終身,聖祖爺更是對她疼愛有加,若不是為平南部叛亂,獲得淮南侯勢力支持,又怎會封宋氏為後?
她這個後位,不過是依仗家中滔天的權勢從她手裏搶來的。如今,宋氏又送了個女郎來,想與她外甥女争,真是世代的孽緣!
珍貴太妃捧起茶盞,淺酌了一口:
“這幾日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前幾日長壽宮來了一位神仙人兒,今兒倒是很想見見。”
太後心如明鏡,微微含笑,“是該叫各位見見的。她呀,喚哀家一聲姑母,孝心可嘉,因哀家身子不适,特特請了旨來入宮照料哀家。平日裏,阿珂這個時辰也該過來了。阿淺,你去瞧瞧。”
林尚宮垂首躬身,朝坐上一禮,撩起簾籠退出去,沒走幾步,就瞧見宋珂從小廚房方向過來。
這廂,宋珂倒是睡了個香甜的回籠覺。全然不似早上某人的跌宕情緒。
一覺醒來,匆匆往姑母處去了。
未進殿門,正瞧見林尚宮出來,遠遠便能聽見正殿上傳出一陣女人的說笑聲。
林尚宮匆匆迎上來,“娘子,今日宮中三位太妃過來了。”
“太妃?”
進宮前,宋珂倒是聽說過宮裏還住着三位太妃,入宮後,卻尚未參拜,姑母也從未提起。
近除夕,外頭天寒地凍,林尚宮引着宋珂疾步進到殿中,打眼看去三位太妃坐在殿上,宋珂趕忙上前一一作禮。
“呦,這女郎果真是品貌非凡吶,也不知什麽樣的郎君能配得上她?”
珍太貴妃上下打量着宋珂。
常太妃捂嘴輕笑,“這模樣和太後娘娘初進宮時,到真有幾分相似。”
如太妃一上午沒開過幾次口,她向來深居簡出,連宮宴那樣的場合都未怎麽露過面,今日能來已是奇了,宋珂朝她盈盈參拜,她也只是颔首示意,并未多言。
太妃們見了宋珂,達到目的,又東拉西扯聊了半晌,用過午膳,便各自散去。
宋珂也回到偏殿歇息。
長壽宮正殿裏只剩下林尚宮與太後二人。
“娘娘為何要如了她們的願,叫她們見了娘子?若再如以前一般,在暗處使些小算計,豈不是得不償失?”
太後手中盤着一串菩提佛珠,從容笑道:“阿淺,你可還記得我倆年少時曾在南嶺聽過的那首《陽春曲》,裏頭有句詞是這樣唱的。”
蘭花玉指,太後唱腔盈耳:
“你娘催逼緊拘鉗,甚是嚴,越間阻越情忺(xian)。”
林尚宮不解。
太後笑笑,“你終身未嫁,在深宮中跟随哀家,想來不明白這個道理,男女情愛,往往他人越要棒打鴛鴦,他倆越是情比金堅。”
“奴婢不懂,太後是要棒打哪對鴛鴦?”林淺追問。
“阿淺,你說聖祖爺一代天驕,當真就能對那女人這樣真情真意,不惜冷落發妻,也要被情愛絆住手腳?”
太後素手撫着佛珠,意味深長。
“太後的意思是……”
“愈是因為他倆人情路走得坎坷,歷經了阻礙和磨難,有了旁人插足其中,才會愈加珍貴,不顧一切。從前,是我阻礙了他們,如今,卻要調個個兒了”
“阿洮是我的孩子,我最是了解,他少年持重,若想要他情難自禁,實為難上加難,非得生些荊棘,方能教他顯露那少年情深。”
後一日清晨。
皇帝早朝後,仍舊趕早到了長壽宮,太後卻已經端坐在正堂之上了,她吟吟笑着看他,柔聲輕喚了一句:“皇帝。”
“兒臣見過母後”
虞洮躬身作禮,問安,“母後,今日起得早。”
倒不似前幾日,太後總會有意無意等他與宋三娘子撞了照面才出來。
母後的心意,虞洮自然清楚,不過朝中群臣對南嶺一事的态度十分堅決,他也早就篤定南嶺三分勢在必行,只是早晚的問題。無論這位宋三娘子前世今生與他有怎樣的糾葛,都決計不能影響到澧朝國運。
“快坐。”
太後慈愛的看着眼前已有了寬厚肩膀的少年,好半晌才感慨道:“皇帝,當年你還是在我懷中的襁褓孩童,如今已長成頂天立地的好兒郎了。我們母子,一路走來很是不易。”
“朕已長大成人,只要母後身體康健,日後不會再讓母後辛勞。”
他以铿锵的諾言,纾解母親的憂慮。
太後寬慰的點點頭,“阿洮。”她喚的親近了,“哀家實則今日有一件事想說與你。”
如此鄭重其事。
虞洮端身道:“母後請講。”
“阿珂這孩子,你覺得如何?”太後試探的問。
“外祖家教養得不錯。”
母後會問到她,虞洮并不意外。
“只是這樣麽?阿洮,你只是這麽想哀家就放心了”太後仿若釋然的笑笑:“想必你也感覺到了,前一陣子,哀家是想要阿珂跟你多親近一些的,你外祖家也希望阿珂能入我澧朝後宮,南嶺的事前朝争得厲害,哀家也知道你的為難。所以,哀家想認阿珂為女,你覺得如何?”
認女?
認女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這自然意味着從此他與宋珂二人再不可有兒女情長,僅有兄妹之誼;意味着,他要以公主的爵位相贈,看着她嫁給他人——
虞洮心口倏地難以言喻的揪了起來,嘴中有幹澀的味道:“母後為何會改變主意?”
“一來哀家不願看你為了哀家做出違背本意的決斷;二來阿珂這孩子,哀家着實喜愛,你若不能真心憐惜她,哀家也不願意她走上哀家的老路,在宮中獨守一生。”
虞洮喑啞了聲,一字一句的道;“此事,宋三娘子可知道了。”
“她已知道了,昨夜哀家問了她,她應了。”
她應了——
虞洮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腦中“轟”得一下炸開了,整個人直直的往下墜,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太後繼續說道:“哀家想着,二月十九觀音菩薩壽誕就要到了,那日便帶着阿珂一道去古靈禪寺,将認親大典一道辦了,往後她便成了哀家的女兒,你的妹妹。如此,咱們對你外祖家也算是有了個交代。”
“皇帝,你道如何?”
作為澧朝的帝王,虞洮心中當然知道,這樣做固然很好,既平了前朝彈劾的折子,又拉近了和南嶺屬地之間的聯系,也全了母後的心願,對于此事或許沒有更好地解決辦法了。
可舌尖依稀泛起的絲絲苦意,卻告訴他,到底什麽才是真正屬于他的心意。
他神情難測,靜靜地,殿內的時間像是凝固了。
他終于斂眸,沉聲開口:“朕,近日便命禮部着手籌備。”
太後諱莫如深,細細打量他的神色,又道:“好,日後你與阿珂兄妹相稱,互相照應,哀家也安心了。”
母子不過話了幾句,日頭便升上來了。
宋珂做好早膳,率一衆內侍過來,一如往日的娉婷問安,一如既往地溫婉柔美嗓音。
“姑母萬安,表哥萬安。”
太後瞥一眼皇帝,見自家兒子失神地望着殿下女郎,臉上的笑意更甚,她慈和的朝宋珂招招手:“阿珂,過來。”
宋珂行到祥雲椅邊,太後含笑執起她的手,“阿珂,昨夜哀家與你所說之事,今兒與皇帝商定了,二月十九觀音菩薩壽誕那日便舉辦認親大典。”
宋珂窺一眼虞洮,見他陰沉沉不語,周身仿若陷入冰窖一般。
他真就如此無情?
姑母昨夜不過跟她說要試探表哥的心意,如今他當真應了,決意要與她做一輩子徹頭徹尾的兄妹!
兄妹之間可以牽手,可以擁抱,可以如羅剎境中那般翻雲覆雨麽?
宋珂委屈地不行,她感覺自己被嫌棄了,被抛棄了,她覺得羞憤極了。
貝齒緊咬紅唇,星眸微嗔,“表哥,認親大典那日也來麽?”
虞洮神色如常,“朕也會去。”
見他這般平常,宋珂苦水就在嗓子眼翻騰,難受得緊,這些日子她所做所為他就半點也沒看進心裏麽?
“自然,皇帝有孝心,每年二月十九都要親自陪哀家一同到古靈禪寺修佛幾日。往後與阿珂親上加親,你便改口喚哀家一聲母後,哀家也定要為你在澧朝的俊秀郎君中尋到一個最好、最佳的,做我阿珂的夫君。”
太後暗暗捏了捏宋珂的手心,搖搖頭。
木木然,宋珂得了太後的示意,只得悶聲道了一句:
“多謝姑母,多謝表哥。”
虞洮神色上如泰山在前而不崩,修長的手指卻緊攥官帽椅的紅木扶手,指尖依稀泛起無血色的白。
他眼看着宋珂乖巧的像一只斷了線的玩偶,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令他心尖隐隐泛疼,仿佛有洶湧波浪被壓抑在古井無波的深井之中,亟待噴湧而出,難以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