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黏地絮

這日午後,宋珂沒有親去崇德殿,只托了福祿跑一趟,将糕餅并着一份《治水要略》的文章送去給虞洮。

虞洮昏定結束後,從長壽宮正殿出來,正是掌燈時分。

好天良夜,雖是冬夜天涼卻漫天晶瑩燦若繁星。長壽宮偏殿的燭火亮起,影影綽綽間,虞洮看見一個嬌影正伏案書寫。

鬼使神差的,他拐了個彎朝宋珂居住的偏殿走去。

高澤有些錯愕,這大晚上的,陛下要進宋三娘子所居的偏殿?

若說是表兄妹自然是男女授受不親,可如今又要真正認親了,害,這算是怎麽一回事啊?

這宋三娘子與陛下二人如今的關系,真可謂是說不清道不明。

顧不了這些,高澤趕忙機敏的跟到虞洮身後,将一指豎在唇上,示意偏殿中見了聖駕便欲行禮參拜的宮人們噤聲。

這事兒,總歸還是別聲張才好!

虞洮進去時,宋珂正坐書桌前抄經,正元過後還沒多久,但很快就要到二月十九觀音菩薩壽誕,太後一生信佛,到那日不僅要舉辦認親大典,之後還要親去古靈禪寺齋堂連着燒香祈福好幾日,近日就要開始抄寫經文。

宋珂背對着大門,腕肘運力,紫毫下是極美的簪花小楷,清婉靈動,盈盈繞指柔。

瑩黃的燈火下,美人垂首,一縷黑發貼在耳畔,如同墨跡染上白壁,霧鬓雲鬟,一雙眼眸平和沉靜,仿佛世間除了手下的經文再無別的事可讓她分心,虞洮感覺依稀仿佛又見到夢中那女仙。

一句抄完,宋珂提筆蘸墨,忽然在硯臺中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驚得手下一松,紫毫落在案上,墨漬四濺。

她趕忙福身作禮,“參見表哥。”

入宮半月,他可是從沒有踏進過長壽宮偏殿。

“不必。”

虞洮長發以冠玉豎起,大掌扶住她細白綿軟的玉腕。

二人肌膚相觸,宋珂忙得抽回手去,她怏怏的,“表哥夜間造訪有何貴幹?”

早上的事她還沒忘,今日她沒去崇德殿送糕餅,不過就是在告訴虞洮——她,宋珂,在耍小性子了!

她分明都向他表明過心意了,縱是無情,也不必認作兄妹這般羞辱她。

“今日你送來的《治水要略》朕與工部官員商議過了,對澧朝此次大修水利的工程有不少啓發。只是有幾處不明,朕來給母後請安便順道進來問問。”

虞洮說得很違心。

她親手執筆的《治水要略》一文中詳盡講述了南嶺近幾十年間在治水方面的戰略與舉措等,他竟不知道,她不僅文章寫得好,條理清晰,對治水一事也頗有見地。

連那位日日抨擊南嶺的工部侍郎都連聲誇贊:淮南侯府教出了個好女兒。

宋珂疑惑,“何處不明?”

寫那篇文章她費了不少心力,将先前從南嶺帶來的絕世古籍都翻了一個遍,才整理出來的,本想能讓虞洮再高看她一眼的。

眼下,他倆卻要成兄妹了。

“表哥将文中不明之處用朱筆圈出,叫宮人送來便是,何必勞煩表哥專跑一趟,如今還是表兄妹呢,沒得叫旁人看去了誤會,姑母還要為阿珂尋一門好親事呢。”

她話語中嗔怒的意味漸濃,卻被他瞪得聲音越說越低,越來越沒底氣。

虞洮胸口憋悶地撇過臉,不經意瞥見桌案宣紙上的經文,那是她一手的簪花小楷,是極美的字,前夜夢境中女仙與文曲小星習字的畫面在他腦海裏閃現。

兩人咫尺距離站着。

“好親事?”

他冷臉嗤笑一下,“表妹看新科狀元聞瞿如何?”

宋珂向來擅長做戲,端莊貴女的表面功夫從來不落下成,今日卻不知怎麽了,被他這輕笑的樣子簡單的就激怒了。

她揚起臉,一時間口不擇言道:

“甚好,表哥眼光自然是極好的。聞郎模樣俊俏,才氣極佳,上京的女郎誰不春意暗許?阿珂明日便向姑母提一提,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阿珂就能成為上京女郎們嫉豔羨的對象了。”

虞洮心尖上猛地一抽痛,愠容悄然間爬上了冰雕霜刻的臉,如三昧真火燒了上來,教他失了尋常的理智。

他一把捉住宋珂的皓腕,細膩柔軟的觸感在手中彌漫,迎上她霎時羞紅的臉,星眸與那雙滿是怨怼的杏眼相視。

宋珂掙紮着想縮回手,卻被他攥的更緊,他眸光森然,眼中似蟄伏這一只獸,宋珂耳畔傳來沙啞低沉的男聲:“你與那新科狀元究竟是何關系?”

他貼得極近,宋珂又羞又急。

左右都掙脫不了虞洮那只緊攥着她的手,宋珂今日的委屈一下子就全部從肚子裏翻上來了:“陛下日理萬機,不去關懷黎民百姓,還有工夫來關心一個小女子與新科狀元的關系麽?男未婚女未嫁,就算有什麽關系,與陛下又有何幹?”

她眼淚如斷掉的珍珠串兒一顆一顆簌簌往下落,嘴卻硬的像春日裏的扁水鴨。

虞洮唇緊抿,聲音愈發含怒:“正元日與他放河燈,鹿鳴宴特來賀他金榜題名之喜,如今,你又要嫁給他。這一前一後才幾日,那你先前同朕所說的那些都是什麽?”

“我說什麽了?”

宋珂手腕被抓得生疼,嬌氣地一面就出來了,“疼~”

手上驟然松了幾分,他眸中晦暗難明,在她耳邊聲音磁性低沉:“那日,在梅林中你苦訴衷腸,說對朕一見鐘情,說要與朕‘生同衾死同穴’。這才幾日?你親手做給朕的冬蓉酥的味道朕都還記得,你的‘鐘情’就又換了一個人?”

房中的銅鏡在燭光的輝映下,映照出這舉動極親密的男女,羞得光潔的鏡面都染上了紅燭的那抹豔紅。

虞洮湊得極近,他說話間語氣從未見過的暧昧,男子唇齒間的熱氣熏燙了宋珂的耳尖,她精巧的耳朵像被燒熟了一樣,紅通通的。

宋珂畢竟未經人事,雖千方百計想要他那一顆心,卻從未遇過這般情形。

她扭過臉,到底還是硬不過城于謀事的皇帝,支支吾吾地道:“我與他萍水相逢而已,并沒有什麽。”

素手一面慌亂地在他胸前,妄圖将他推遠——

不願被推開,虞洮不自覺地手上一用力,就一把将佳人攬入懷中,大掌已撫上纖腰,女郎脖頸間的藕荷香氣飄進鼻中,他緊接着逼問:“那你也對他‘一見鐘情’了?你歡喜他?”

宋珂被強按着,兩人身子交疊緊密,她腰腹間碰到有一處滾燙的硬物,仿佛片刻就要有燎原之勢,直急地她又羞又惱。

腦子卻清醒一些了,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便去激他:

“陛下何必管我這些,何必這般、這般捉我的手,這般…摟着我?陛下難道歡喜我?”

“你……”

虞洮被她這一問哽住。

他歡喜她麽?

她沒有給虞洮回答的機會,哭得更加厲害起來,眼淚快流成了河,委屈地抽抽搭搭的,“歡喜我又如何?不歡喜我又如何?終歸要成兄妹的,阿珂與陛下終究是無緣也無份。”

理智回歸,宋珂已然不再反抗,窩在他懷裏毛茸茸一小團,整個身子倚着他,哭得梨花帶雨,令人心碎。

“澧朝皇家容不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子……”

虞洮喉結滾動,說着狠話聲音卻柔和許多。

他感到懷中的人就快要将他的心哭融了,他口中那傷人的話說起來調子卻像是情話一樣柔緩溫存。

他不再咄咄逼問,嘆了一口氣,“那你為何答應母後認親一事?”

她哭得喘不過氣,哽咽着:“表哥有國事要處理,有朝中權勢需平衡兼顧,阿珂不願成為表哥的麻煩和累贅。”

宋珂擡眸,水蒙蒙的雙眼與他對視,其中滿帶着一腔深情。

他擡手拭去芙蓉面上顆顆晶瑩的淚珠,開口卻無法給出一句像樣的承諾,只輕聲嘆息,賭氣般的道了一句,“你既決定進宮,就莫再與旁的男子有瓜葛。”

宋珂眸含着淚,拼命點頭。

“只是正元,偶然……偶然相識,他贈我一支金蓮河燈;那日……那日鹿鳴宴,我當真不知曉新科狀元正是他。”

她哭得勁兒沒下去,就急着一哽一哽地解釋,小手伸出來環住他的腰,眼眸彎彎地仿佛得了世間最了不起的東西。

虞洮手上忽然像是使不上力氣,縱然知道不應該,她卻始終沒辦法就這樣一把推開嬌纏着他的女郎。

情之一字,就如一場雨後黏地的柳絮,遍天飄揚惹人惱,卻被一場春雨澆灌,從此割不斷也掃不淨,就此便相生相融,發芽落地,再也止不住的蔓延生長。

南嶺三分之勢該如何?朝中勢力應怎樣?聖祖爺欽賜的親事将被置于何地?

前緣後果,無人知曉,不去探究。

只是此刻屋內的融融情意,卻已被人察覺——

高澤守在門外,佝偻着身子,孤身站在靜谧的夜裏,守護着屋內的疾風驟雨以及此刻的熏風暖意,當聽到陛下低聲細語的安慰話語,他忍不住揚了揚嘴角,轉而又搖了搖頭。

屋裏的“那位”,全然與尋常的那位冷面帝王不似一人,他想也知道,此刻在陛下懷中的那位淚痕斑斑的佳人,從此就要在陛下心尖上紮下根了。

往後,宮中可就有的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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