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古靈寺

當日巳時,崇德殿

宋珂來時,虞洮正俯身在桌前揮墨書寫。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已在宮中傳開,光祿大夫谏皇帝“迎娶右相之女,早日立後”。

宋珂其實并不很在意,皇帝本應三宮六院,又怎會獨寵她一人,更枉論在《無名書》中她早看見故事的終結,這畢潇潇本就是澧朝未來的皇後,立她為後是遲早的事情。

她眼下最在乎的,莫過于姑母與自己的生死大事。

可自那日後,她日日送來糕餅,眼見着宮中有關于他二人的暧昧傳聞漸濃,他卻再沒有表态,也沒有越矩,書中內容理所當然也從未再變過。

現下最關鍵的還是要牢牢攥緊皇帝的心才是。

她不動聲色,從食籃中拿出一碟酥餅,素手執壺,倒了一杯茶,茶香泗溢,清韻怡人。

宋珂将茶盞奉到他面前,輕聲喚道:

“表哥。”

虞洮垂眸看她,卻見她腮凝新荔,鼻膩鵝脂,眉眼間盛滿笑意盈盈,一如平日裏的自在婀娜。

他伸手,大掌不經意觸在她細滑的右手。

宋珂站在他身側,面做嬌羞,嗔道:“表哥,當心茶水燙了手。”

他薄唇輕揚一下,“失禮。”

埋頭飲了一口清茶,嗅到她身上暗香陣陣,她發間零陵香的味道,順着茶湯的熱氣飄過來沁人脾肺,他聞着只覺得甚是醉人。

虞洮随手放下茶盞,“今日朝堂上的事,阿珂你聽說了嗎?”

“嗯,來時就聽到宮人議論。”

宋珂溫順的坐在書桌旁的圓凳上,熟練地拾起墨條,在硯臺上細細研磨,柔聲說道。

紅袖添香,那日之後日日如此。

自那日起,崇德殿中皇帝埋案的桌側便添了個小巧的圓凳。

這個小圓凳成了宋珂的專屬位置,而這個位置,也一如宋珂如今的尴尬身份,是一份從未有過的隐蔽親密,也是一份被千萬人指摘的如芒刺背。

她盈盈含笑,“新任中散大夫聞少卿是表哥信任的人,才會委以重任。阿珂想,表哥命他去雲州,不僅為了鏟除□□,還為了雲州的防汛圖,對麽?”

雲州與南嶺交界,地理天氣近同,若是南嶺有可能是羅剎境中的天災之地,雲州也極有可能受山洪破壞。

宋珂的猜測并沒有錯。

虞洮朝後便傳召了聞瞿,下了一道密令,命他帶回雲州的防汛圖,并徹查雲州官員水利河道修建中有無貪腐夾私。

“阿珂,你知道朕想問的并不是此事。”

虞洮語氣中略帶試探,“朝中大臣谏朕早日立後,阿珂你是如何想的?”

宋珂低垂着眼睑,研墨的手頓了一下,往硯臺中倒了些清水,手上又接着磨。

虞洮只能看見她臉上,嘴角揚起了恭敬端莊的笑:

“正元那日,阿珂曾在青楓畫舫上見過畢妹妹,她長相俊秀,性格也十分嬌俏可人,想來和表哥該很般配。”

般配?

虞洮一雙如墨的瞳孔直直盯着宋珂,像是林中瞄準獵物的獵人,不願意放過獵物半點的神色動作。

幾個瞬息,他眼眸幽暗,仿佛被蒙上一層淡淡的薄霧:

“你希望朕早日迎娶她?”

“聖祖爺的眼力很好,右相教出的好女兒,定是能母儀天下,表哥能娶到她也是表哥的福氣。”

她漫不經心地放下墨條,仰面端起笑顏。

從小,南嶺家塾裏的先生就教導過,大家閨秀要大氣寬容,絕不能愛嫉善妒。

好不容易才叫無欲仙人似的表哥對她動了一星半點兒的凡心,如今無名無分,關系模糊,這種時候更應該盡心表現女子的大方賢惠才是。

看着宋珂得體的笑顏,虞洮一陣胸悶——

她當真如口中所說的那般在意他麽?

他究竟該拿她怎麽辦……

除夕将近,再往前三日就是觀世音菩薩壽誕。

太後按例要去古靈禪寺沐浴齋戒三日,為祈求澧朝國運昌隆,百姓安康。皇帝為籌備大年初一的祭天大典,除夕前也要在齋宮齋戒半日。

內務府是最忙碌的,既要為宮人們添新裝,分發年底的賞銀;又要為皇帝、太後準備先後出宮的各樣行裝。

禮部也早早開始籌備新年祭天大典,文德殿前廣場正在搭建祭天禮壇。宮裏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這一日,長壽宮。

膳桌上,太後叮囑着:“皇帝,年關将至,朝中事務繁多,哀家與阿珂先行前往齋宮。皇帝莫要記挂,安心處理國事。”

“是,兒子牢記。母後也要注意身體,帶上太醫署随行,切莫延誤病情。”

“哀家的病,哀家心裏清楚。”

太後看着皇帝和宋珂,面露笑意。

自從認親一事被提及,二人眉眼間都染上那不散的愁雲。正應了曲中唱得‘萬裏關山萬裏愁,一般心緒一般憂。’

這兩人現如今的關系,與從前大不一樣了,一舉手,一擡眸之間皆有撇不淨、揮不去的情意。

只他倆人深陷局中,害了相思,不曉相思。

“如今,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珂,只要你們倆能好好的,哀家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吃了一勺粥,太後揚眉又朝皇帝說道:

“哦,皇帝,兩日後,莫忘了随禮部祀褔儀仗一齊來齋宮,參加阿珂的認親大典。”

虞洮斂眸,“是。”

他看向同桌而坐的宋珂,佳人此時滿面愁容難掩,虞洮心中也難免期艾,他從未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猶豫不決,也從未有一刻如此刻般失去理智。

他真想現在就開口跟母後說:不,不要什麽認親大典!就讓阿珂留在朕身邊。

可是朝中勢力該如何?南嶺該如何?

他是皇帝,他沒辦法什麽都不去想——

宋珂心頭大哀,認親大典舉辦在即,再聯想《無名書》中的內容,她實在心急如焚,愁苦無處散去。

認不認親她不在意,但是除夕過完就到春天,姑母薨逝在即。

現下,如何能改掉姑母的厄運才是當務之急。

只是姑母是因病去世,宮裏的太醫都毫無對策,她又能做甚麽呢?

觀音菩薩壽誕前日。

龍旌鳳扇,八寶彩旗。

四名禦扇開道,後随二十宮娥手捧鳳盂盆、提爐、香薰、香珠、衣巾等物,太後所乘金頂銷金繡鳳轎辇由八名黃門擡在肩上。

宋珂轎辇行在後側,後又有二十宮人跟随。

行至西郊竹林,綠萼與轎內宋珂道:

“娘子,那日我們從這片竹林經過入了上京城,轉眼已過了這麽多日子了,竟覺得那日事情還依稀在眼前一樣。”

宋珂聞言撩開轎簾,朝外望去。

那是一片翠林竹海,竹葉清香和着微風飄進轎內,似輕舟蕩漾在水間動人。

這片竹林正是月前拾到《無名書》的月老廟所在之地,原來命輪從那一刻起就開始轉動——

那時的她尚且因家族之事而憂郁,轉眼竟已命在旦夕,命運如此殘忍,非要将未知的殘酷命運告訴她,讓她眼睜睜看着家族衰亡,最重要的人離世而去。

“綠萼,一路行來,可瞧見那日的月下老人廟?”

“并未。”

綠萼撓撓頭,嘟囔着,“倒是怪得很,莫非西郊竹林裏有兩條官道?”

宋珂心下道:果然!

她輕放下轎簾,背倚轎身,萬念起于心間。

西郊竹林怎會有兩條官道?

如今月老廟不見蹤跡,那冊《無名書》确實大有玄機。

人活于世,如蚍蜉游于無邊大海,冥冥之中既叫她窺得天光,得這一段非凡機緣,她怎能不去搏一搏,螳臂擋車,蚍蜉撼樹,縱是拼得個頭破血流,也好過聽天由命。

宋珂阖目深呼,手握胸前紫檀木墜。《無名書》中內容已變化過一次,既然這是一個書中世界,一切都是因皇帝而起,那麽如今她活得每分每秒盡是與天道争來的。

除夕将至,她必不會教姑母如天命所述,她定要為姑母也與這天道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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