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認親典(一)
第二日,妙山峰金頂上是一整日連綿的香火。
恵賢皇太後将要在今日正式認南嶺淮南侯府嫡長女為女,澧朝往後便多一位堂堂正正的公主殿下。
東暖閣中從拂曉便開始挂起燈杆、請神、布置香案,齋宮東南角鐘樓裏的大銅鐘持續鳴響,響徹整個金頂,齋宮內外肅穆莊嚴。
宋珂抻了個懶腰,精神煥發的從榻上坐起,嘴角微揚,還殘留着她從夢中帶出來的甜笑。
西暖閣窗檐上跳躍着細碎的暖陽,桌上銅瓶裏的素心臘梅飄來陣陣幽香。
昨夜,她成功唱響了一出大戲,倒頭便是整晚的酣睡。
他倉皇逃走後,宋珂心裏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就好像幼年時在南嶺最愛吃的甜磁糖,甜絲絲、軟糯糯的一口,便能叫她整夜的夢裏都是甜的。
原來表哥當真如此歡喜她、珍愛她。
不過,為了南嶺,為了宋氏,為了逆轉她與姑母的天命,她不得不如此欺他一回。
但若當真一切如願,她逆天改命順利登上後位,她也甘願遵照姑母的心意,終生做他的賢妻良後,永生不背棄他。
梳妝鏡臺前。
“娘子,您今日的面色真好,陛下一來,您溫燒也退了,連傷寒也都好得快些。”
綠萼一面調笑,一面利落地為宋珂绾出一個百合髻,取來妝奁,“娘子,今日額間是描蓮形花钿,還是貼斜紅钿?”
“今日不描花钿。”
宋珂伸出皓腕,從蔓草雕花的妝奁中,取出一支螺子黛筆,照着鏡子,細細地描眉。
“唔,娘子,那胭脂是用玫瑰膏,還是花露?”綠萼端起一個素雅的單色瓷盒。
“也不必了。”
宋珂擡手按住了綠萼,叫停了她的忙碌。
綠萼不解,她家娘子素來愛美如命,每日早起飲一杯蜂蜜水,日日盥洗時都要在水中加入益母草來護養肌膚,就連睡前都要遍身抹上香膏,臉上塗好面脂才能入睡。
她還從沒見過娘子不抹胭脂便出門的。
再說了“女為悅己者容”,陛下都來了,哪有不好好梳妝的道理。
綠萼驚疑道:“那口脂呢?口脂也不抹了?”
“嗯。”
宋珂應了一聲,眉畫好,她放下黛筆,捧臉對鏡左右端看,似覺得有何不妥。
她複又拿起手邊的鋁粉,在臉頰紅暈處掃了掃,桃花面上顯得更加白皙,自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別樣風情。
正此時,外面長鳴了一個早晨的銅鐘聲戛然停下,齋宮重新恢複安靜,既而沉靜中又是一聲清脆鑼響,只聽見祭司洋洋高喊一聲:“起鼓——”
鼓聲隆隆轟鳴,東暖閣認親大典正式開始了。
宋珂坐在鏡臺前,聞聲整了整衣衫,擡眼問綠萼道:
“綠萼,如何?”
鏡中人,玉顏羞,一笑勝星華。
綠萼迷糊颔首,“娘子自然是極美的,只是今日是娘子與太後的認親大典,這妝面過于素淨冷清,免不得有些病态了,哪裏有淮南侯府長女素來的氣勢。”
宋珂對着鏡子妩媚一笑,鳳仙花汁染過的蔻指輕撫上自己那張驚豔過澧朝許許多多人的一張臉,喃喃地道:“要的,就是這一副病容啊——”
披上公主的皂色朝服,金繡加身,綏帶玉石,曳地長裙,更襯得素面的佳人畫黛飛鬓,如弱柳扶風般惹人疼愛。
宋珂深吸一口,滿鼻滿口的臘梅香氣,她已做好準備,要鬥志昂揚的去面對她的皇帝表哥了!
究竟是澧朝認親的公主,亦或是皇帝捧在心尖上的人兒。
今日一過,便都可知道了。
只是不知,表哥嗅着這臘梅幽香,昨夜睡得可還安穩?
東暖閣外,鼓聲疊疊。
鼓聲驟然間停止,太後和皇帝登上齋宮外的丹墀露臺,登壇、上香。蒼穹之下,飄起細雨微露。天地間沉靜的一片,雨滴落在綠琉璃瓦上,樹木山石皆被沾濕。
禮拜結束後,鐘聲再起——
寬闊的莊嚴廣場上,禮部官員與挂着長劍的金吾衛立于兩側,太仆卿衆人立于亭下侍奉,場面莊嚴肅穆。
宋珂拖着及地的長裙,紅唇潋滟,頭戴珠冠,娉婷站到廣場中央。
她昂首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表情寂靜無波,仿若一隅深潭般的瞳孔,含了冬月冰雪的寒霜,讓人看不清晰他半點的情緒。
虞洮坐而觀禮,就這般深沉無情的俯視殿下,那楚楚而立的女郎,似乎他們之間萍水相逢,從未有過絲毫的愛恨糾葛。
“南嶺宋氏長女宋珂拜見陛下,拜見太皇太後。”
水霧迷離,煙雨蒙蒙,他的心上之人正立在露臺之下,清風漫過,東暖閣樹葉婆娑,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宋珂遙遙揖手相望。
太後今日裝扮隆重,面上如往常一樣高貴端雅的模樣。
做為澧朝最尊貴的女人,她高高端坐在皇帝身側。
而做為一位母親,卻沒有人可以如她一樣知曉,今日她的孩子,這位少年君王生冷的外表下究竟藏匿了多少壓抑的隐痛。
可她,偏偏要将這‘隐痛’捉住,放在臺面上讓衆人都明明白白看見,也要讓她的孩子也學會誠實面對他的感情。
太後望向寬闊廣場上那抹窈窕的身影,不動聲色的勾起唇角。
然而,作為宋氏的女兒,她卻要将自己兒子的這份‘隐痛’打造成一柄鋒利的武器。今日,她便要和阿珂一齊,為南嶺宋氏搏出一個光明的前程。
禮部官員站在壇下高呼:“認親大典開始——”
祭壇上香煙燃起。
祭典司儀揚聲:“敬拜澧朝先祖——”
宋珂躬身上前接過三炷線香,插入廣場中央高大的鼎爐之中。
祭典司儀又暢:“再拜座上尊長——”
天空薄雲籠罩,缭繞的香煙中宋珂趨步上前,珠履鞋踏在丹墀露臺的白玉階上,一步一步踩在虞洮的心上,暈開陣陣漣漪。
他抿着唇,拳在明黃龍紋錦袍的寬袖下緊攥着。
當初見她第一眼,他就嘆過,這樣嬌貴的女兒送進宮來,淮南侯真是舍得,如今,淮南侯果然後悔了,他寧願不以和親來緩和南嶺與朝廷的關系,也舍不得将珍貴的女兒遠嫁。
是啊,權謀争鬥又何必牽連一位女子的終生?
如今,婚書已下,親事已定,她已明白許了他人家,他們之間只能嘆一聲命運作弄,有緣無分。
要知道,這世上女子的名聲多麽的重要。
他們之間又豈可再做糾纏?
就這樣罷,做她一世兄長,護得她一生周全。
眼看着心上人在他面前盈盈拜下,“宋珂敬拜尊長。”
祭祀司儀再暢:“依歲之證,以日之令,尊長賜冠,恩賜尊榮——”
一名金吾衛躬身呈上公主禮冠,金絲堆壘,鳳翠豔麗,宋珂知道只要帶上這頂桂冠,她就成了名正言順澧朝的公主,太後的女兒。
宋珂垂首斂眸,跪在祭壇軟墊上,由着太後摘下她本來帶着的一頂明豔珠冠。
太後撫上宋珂的肩,掌心微微用力,在她耳側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了四個字:“只欠東風。”
既而轉眸,太後悠悠開口道:“皇帝,為阿珂帶上禮冠吧,從此你二人便兄妹相稱。”
宋珂起身,安靜的跪到皇帝腳邊的暗紅色軟墊上。
她掌心冒汗,緊緊攥着那一塊紫檀木墜:
籌劃良久,就在此刻了!
宋珂微微側目,看向呈上公主禮冠的那位金吾衛,只見那人袖中銀光一閃——
一瞬間,雪亮的匕首猛地抽出,幻起光弧直直刺向了座上的虞洮,寒光明晃晃映照出虞洮劇變的神情。
流星一般的淩厲刀鋒在壇下衆官員詫異的神色中,在皇帝身側猛然刺去。
“狗皇帝你去死吧!我大乘教徒永生不滅!”
電光火石的剎那間,虞洮擡手回擊,眼前閃掠一道皂色身影,環佩玎珰,他的心上人飛撲在他身前,那匕首插入她盛大的玄衣長裙——
“陛下!”
“陛下!”
。……
祭壇下的禮部官員驚呼着“救駕”。
數十位金吾衛在喘息間撲上來,将那位身穿金吾衛服飾的狂徒立刻鉗制住。
那人瘋魔一般的掙紮抵抗,他昂首狂笑,他的眼睛被血色染的火紅,仿佛燃燒起了地獄中的紅蓮之火——
“哈哈哈哈哈,狗皇帝,我大乘教永生不滅!永生不滅!”
場面一頓混亂,高澤看清了那人的臉,驚呼道:
“陛下,他不是金吾衛統領!”
虞洮的手掩飾不住的微顫,連着聲音也有些顫抖着:
“壓下去!給朕查!查!”
“速傳太醫!”
從壓抑震驚到雷霆萬鈞的怒意,直至那眸中的震怒化作臉上的青灰色,這瞬息之間,太突然!
虞洮從沒有想到過,上一秒那人還活生生哀怨的站在眼前,下一刻就倒在血泊之中。他摟着懷中的人兒,眸中的幽暗冰冷被那血色擊碎,“阿珂!阿珂,別睡!”
“阿珂,別睡……別睡……”
他反複地在她耳邊叮咛,宋珂胸前的血漬濺在了虞洮雲星朗月般的白潔臉上,仿若無欲仙君沾上了紅塵凡界的一抹殘紅,終于硬生生在他心上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就此,便再也斬不斷、逃不掉。
匕首刺入的那一刻,宋珂并沒感覺到痛,胸前的血液飛濺,如豔麗的月季牡丹綻開。
她撫上虞洮的震驚悲憤的面龐,看着他眸中泛起的猩紅。
宋珂輕輕地笑了:
“這樣、這樣也好,我才不要做你的妹妹。”
汩汩的血從她口中流出,染紅了虞洮袍上翻騰的龍身,他錦袍上海水江崖、五彩祥雲都是一片刺目的鮮紅。
虞洮看着宋珂,如幻夢再現,他又看見了昨夜夢中那位被梼杌所傷倒在血泊中的女仙。
前世今生的苦痛,他卻要反複承受數遍。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預收文《我在仙俠虐文裏當霸總》,它正躺在那裏可可愛愛求預收(* ̄︶ ̄),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