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認親典(二)

三月初一

皇帝擺駕,浩浩蕩蕩的儀仗從妙峰山齋宮往皇宮疾速回趕。

一路上金吾衛挎着劍當路開道,儀仗隊伍從長安街經過的時候,冠蓋雲集,威儀赫赫,道路兩旁有許多百姓夾道。

馬蹄噠噠,旌旗飄揚,隊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皇宮奔去。

百姓議論紛紛:

一路人疑道:“發生什麽事了?往年二月二十九觀音菩薩壽誕要過三日,太皇太後和皇上為何提前回宮了?”

旁邊一人插話過來:“我家哥哥今日早上陪嫂嫂去古靈寺進香,妙峰山腳下被金吾衛圍得水洩不通,連個蒼蠅都飛不進,我家嫂嫂看着那刀劍吓得個半死,哥哥花了點銀子打聽了一下,聽聞,是齋宮裏有人要行刺陛下!”

路人驚呼一聲:“天吶!大官人們行色匆匆,該不會是陛下出事了吧?”

人群中一陣騷亂,謠言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

此刻,宋珂躺在轎辇之中,陛下親随金吾衛擡轎前行,太醫署官員徐盛在轎內看守。

宋珂那雙惑人的杏眼緊閉着,面色慘白帶青,皂色的公主朝服被染成血紅,生命跡象在不斷地流逝。

“娘子,娘子,您看我一眼……”

綠萼攥着宋珂的手,嗚嗚哭得淚涕縱橫,轉身又拽着太醫徐盛的紫紅官袍,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又拖又扯:“徐大人,求您,千萬救救我家娘子!求求您了!”

徐盛将一枚參片放進宋珂舌尖含着吊氣,才空出手來從綠萼手裏拽出自己的官袍袖子,低聲寬慰道:“綠萼姑娘,莫慌,莫慌,那一劍并未刺中宋娘子的心髒要害,匕首拔出,血已被暫時止住了。”

直到此刻,他才能有片刻喘息,回想起方才的場景,他額間也不經冒出星星點點的冷汗。

徐盛出身醫官世家,深得皇帝信任,太後的病體向來由他照料,每日都得去長壽宮請脈,這次太後出行,他自然也跟着去了京城外不遠的妙峰山。

今日晨時,他先前聽聞南嶺的宋三娘子今日要在齋宮東暖閣舉辦認親大典,于是早早便去了齋堂,給太後請了脈,經日太後思慮頗重,脈象顯出肝脾虛浮之象,留了幾句醫囑給林淺尚宮,他便回房中打算重開一副藥方,為太後去一去肝脾虛氣。

翻了一陣醫書,東暖閣外鼓聲便隆隆響起,不多久便喧鬧雜亂成一片,他心下膽寒,踉踉跄跄走到廊下,遠遠便聽見那狂徒刺客高聲嚎叫。

甚麽‘狗皇帝’,甚麽‘大乘教’的。

直嚎得他心尖都打顫。

沒半刻,陛下身邊的高總管滿面驚惶地跑到廊下,甫一見到他便一把拉住,一壁朝廣場跑,一壁驚魂未定的說道:“徐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快随老奴來!”

徐盛入宮也有五六年了,他還從未見過高澤總管如此失态,驚慌地一路跑到祭壇前,他慘白着一張臉,慌亂跪下問安:“皇上聖安,太後娘……”

話音還未落,便聽見太後娘娘哭喪着嗓音急急地道:“徐大人,快來看看哀家的阿珂!”

他倉皇擡首,被高澤一路連滾帶拖的拽上祭壇,直當他看見當今聖上鐵青的面,緊抿的唇,皇帝滿手滿身都沾上了血紅,他懷中摟着一位女郎君,胸口插着一柄匕首人已然暈厥。

直到這時徐盛才大概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微雨落下來,宋珂的血流淌而下彙成一灘血泊,徐盛疾步上前,腳下也沾上了血水。

“陛下,容臣先查看一下傷口。”

虞洮眼睑微擡,終于從那張慘白的芙蓉面上移開,他神色陰鹜,身上迸發的威勢令人心悸,沉沉凝視徐盛開口道:“徐盛,你,必須給朕将她醫好。”

陛下仿佛是害怕驚擾了懷中的女郎君,聲音低沉而蒼涼。

“是。”

徐盛對上那雙哀恸地眼眸,他恍惚間似乎讀懂了那雙眸子中呼之欲出的隐痛——

陛下是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托付給了他。

刺客狂徒已經被壓下去了,可東暖閣廣場之上依舊氣氛緊繃,空氣似乎凝結了,唯能聽見細微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陛下對這位南嶺宋三娘子原來早已情深難掩了……

歸程的轎辇行得極快,虞洮在轎中坐着也覺着像鍋裏翻炒的豆子一樣颠簸。

“高澤,叫儀仗行得再快些,再穩些。”

他整個人感到仿若陷入了風雪芒亂之中,內心的堅固被摧枯拉朽般的碎裂。

“陛下寬心,宋三娘子的轎子由金吾衛擡着,他們手上穩得很,必不會颠着娘子的。”

“她,怎麽樣了?”

盡管眼看着太醫将匕首拔出,眼看着她胸前的血被止住,可不在她身邊守着她,虞洮分分秒秒都焦灼不安。

“徐大人方才從後面轎子傳話過來,娘子還沒醒,眼下未傷及要害,但畢竟是刀傷,回宮後須得好好養着。”

“知道了。”

震怒、愧疚、不安和哀恸種種情緒掠過心頭,虞洮心亂成一團麻,夢中的事情,活生生在眼前重現,他不知道宋珂醒來之後,他該如何面對她。

這時,高澤在轎外道:

“陛下,胡遷徹有要事禀報。”

虞洮吐了一口濁氣,“嗯。”

得了準許,金吾衛副統領胡遷徹上前,躬身随龍辇而行,“陛下。”

“查得如何了?”

“回陛下,那大乘教的□□徒不知道怎麽混進的齋宮,滿嘴的胡言亂語到現在也沒有招認。”

轎內傳出一聲冷笑,“交給刑部,讓刑部尚書親審。”

那聲音森冷刺骨,胡遷徹已經可以想象得到,那□□徒之後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日子了。

他遲疑了一下,拱手接着回禀:“皇上,還有一處可疑……”

“說——”

轎內的聲音給人堅不可摧的壓迫感。

胡遷徹躊躇半刻,“臣帶人将妙峰山翻了幾遍,都沒有找到統領的蹤跡,真可謂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哦?金吾衛統領劉麟不見蹤跡?”

虞洮眯了眯眼,“胡遷徹,金吾衛統領暫時由你代任,此事朕就交給你辦,你繼續追查劉麟行蹤,并徹查他近日蹤跡與密切接觸者,再來回禀朕。”

“是。”

“記住,密查!”

胡遷徹退下之後,高澤上前跟随在轎辇一側,開口提醒道:“陛下,這位劉麟劉統領,當初可是由右相力薦才任了金吾衛統領一職的……”

接下來的話高澤沒繼續說下去。

劉麟屬右相一派,他如今莫名其妙失蹤,且讓□□狂徒神不知鬼不覺的頂替了他的差事,因而才會發生這次行刺。

恐怕,今日之事與金吾衛統領劉麟有着脫不開的關系。

而右相自然也逃不開牽連——

宋珂沉沉陷入黑洞洞的深淵,胸口火燒一樣的。

不過是演一場戲,誰知道竟然成真了?

她這條小命她還是很喜歡的,怎麽可能去幫別人擋刀,還以為是萬全之策呢?一發千鈞的時刻推開虞洮,或者抱着他貼地滾一圈也好,既拖右相下水,又能得一個救駕有功的名頭,誰料到表哥底盤這麽穩?!

她吃奶的力氣使出來都推不開,眼睜睜看着寒冰的匕首刺進自己嬌嫩的胸膛。宋珂只能萬幸,還是姑母做事謹慎,尋來的那名宋氏的死士精通人體穴位,刺殺只是做做樣子,沒用大刀,沒用長劍,否則…我命休矣!

她隐隐聽見有人在喚她。

“阿珂。”

“阿珂。”

那嗓音溫暖詳和,如靡靡佛音,令她昏迷前渾身火炙般的痛楚緩和不少,心中生出朵朵清淨蓮花。

她緩緩睜開雙眸,聽見綠萼喜不自禁的呼聲。

“娘子醒了!娘子醒了!”

模糊間她看到許多人圍在她的床邊,有綠萼,有姑母,有林尚宮,還有……隐約好似還有一位着黃袍的道人……

她努力睜開模糊的雙眼,待看清楚時,那黃袍道人卻并不不見蹤跡。

而剛剛那聲音,是姑母,是姑母守在床邊喚她。

“阿珂,可好些了?”太後握着宋珂的手,輕聲問她。

宋珂想要開口回應。

“嘶——,啊!”

她胸口傷處仿佛有千萬只手在拉扯,鑽心的痛,那疼痛似乎要讓她整個身體都爆裂開來了,肆虐到骨髓中,宋珂忍不住輕喚出聲。

太後慌了,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道:

“福祿,快傳太醫署徐盛!”

微微張了張嘴,宋珂努力地發出幾個喑啞破碎的音節:

“姑母,我……”

她久未發聲的嗓子如粗糙的鐵鏽。

“阿珂,別說話,把身子養好,其餘的事情先別去想它。”太後笑着搖搖頭,眸光隐晦神秘。

宋珂躺在床上,呆愣了一會兒,乖巧的點點頭。

太後慈愛的撫着她的烏發,那笑容如春日暖陽一般溫柔又有力。太醫署徐盛着急忙慌地趕來長壽宮,皇帝心尖上的人,他是半點兒也不敢怠慢的。

綠萼親領着徐盛進到偏殿內室,太後坐在床邊,他上前作了禮,又查探了傷口,在宋三娘子腕上墊了塊絹子,探手診脈。

片刻後,徐盛拱手回禀道:

“太後娘娘,宋三娘子既醒了,生命便無憂了,只是胸口傷處深達半指,必得好好将養,臣稍後開兩副方子,一副內服,調理五髒;一副外敷,肌膚上才不留疤痕。”

太後滿意地颔首,“有勞徐大人了。”

徐盛又留下幾句醫囑,“還有,這半月宋三娘子傷口愈合前,還是盡量卧床少動,以免傷口再次撕裂,又得多受些那皮肉之苦。”

綠萼點頭如搗藥般一一詳細記下。

福祿便跟着徐盛一齊去太醫署取了藥。

太後接過綠萼遞來一個瓷碗,“阿珂,你醒了,哀家懸着的心才總算落地了。”親手将送入宋珂口邊:“來,飲些水潤一潤。”

幾口清水下肚,宋珂總算緩過神來,昏天黑地的暈厥中,如今也不知暈了有幾日了。

宋珂心中百轉千回——

有些事情不去做,便永遠不知道自己真的辦得到。宋珂想都不敢想,她竟然會用自己的命去賭一個看不到前路的未來。

長睫如蝶翼煽動,她聲音喑啞道:

“他……”

太後抿唇一笑,放下瓷碗,“他沒來過。”

還是不行麽?

她就算舍命一搏也還是不行麽?

聞言,宋珂心中不悅,蒼白的面上黛眉蹙起,抿了抿唇。

太後不出聲,輕碰宋珂的臂彎,宋珂擡眸看她,太後眼眸閃爍,示意她朝門邊看。

宋珂透過屏風望去。

目光從內室穿出,隐隐約約能瞧見偏殿門外一抹深藍色的身影,宮中着這種顏色的衣裳者,一般都是各宮的內監總管……

是高澤!

這下子,宋珂的一顆心終于穩穩落定。

她揚唇朝太後微微一笑。

太後俯身在她耳畔,寵溺道:

“你暈了兩日,他就日日叫高澤偷偷守在門外,這下你總能安心了吧。好好歇息,哀家明日再來看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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