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姻緣糕

崇德殿。

虞洮獨坐在殿內,看着手邊的奏疏眉頭緊鎖。

折子上是右相那結體嚴整的字跡,字裏行間都是恭敬,卻句句不離重整南嶺,三分郡縣的事情。

他合上折子,如玉十指輕按在兩側額邊,眉頭蹙得如高聳疊嶂的山巒。

朝中大臣近年來多次聯名上書,意将南嶺分權而治。澧朝疆遼闊,共分十八道治理,道下又各社州、府,層層管轄,逐級指令。

卻只有南嶺地處偏遠,距京畿甚遙,且民風有異,多年來一直由世襲的淮南侯府宋氏治理。

直到十幾年前南部邊境蠻子叛亂,高祖與南嶺為共同平叛,終于和親并封淮南侯為南嶺節度使,全權印信。

然南嶺才人輩出,當朝中卻鮮少有南嶺籍官員,不單因為南嶺百姓對故土的情結,更因為距離遙遠,風俗相異,兩地文化差異極大,難以交融共處,長此以往,兩地之間自然生出嫌隙。

如今朝中大臣頻頻提及将南嶺三分為郡縣,以此鞏固朝廷集權。可這其中千絲萬縷,錯綜複雜,豈能随意。

殿中香爐內香氣幽幽飄散,是南嶺特有的零陵香的味道。這是阿珂見他喜歡,特意送來讓高澤在崇德殿中焚上。

虞洮輕嗅一口,仿若她就在他身旁,能驅散人心中的煩擾。

父皇對南嶺的忌憚之心他自然明白,可是如今母後和阿珂的感受,他無法全然不去顧及。

他正細細思量對策,高澤躬身上來,輕聲在他耳邊道:“陛下,徐大人到了。”

他擡眸,徐盛正跪在殿下。

“起來吧。”

“謝皇上。”

“宋三娘子的傷勢如何?”虞洮疾聲問道。

徐盛伏在地上,“宋三娘子方才已轉醒了,臣開了兩副方子,需好生将些時日。”

虞洮眉宇間的山巒終于消散了,這兩日,他仿佛時時刻刻立在數萬萬根針尖之上,坐立難安,心如火焚。

他真想去見她,親自守在她身邊,可如今……

她已有個良配,不是他。

虞洮垂眸,額間又隐隐泛疼,“徐盛,用最好的藥,別在她身上留下半點病根兒。”

“遵旨。”

虞洮心中江濤翻騰,朝殿下一揮衣袖,徐盛躬身退了下去。

認親大典被這場刺殺攪亂,宋珂沒有如母後所願成為他的妹妹,而是同夢中女郎一般重傷在他眼前。

前世今生,他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着他二人之間的故事一再重演?

桌案上青玉天雞香爐內,零陵香幽幽香味入鼻,他癱坐在禦座之上,沉默半晌,對身側高澤吩咐道:“取信箋、印鑒來。”

高澤躬身退下,俄而,取來物什。

虞洮攤開紙張,揮墨寫下了一封書信……

除夕佳節百官休沐三日,不必上朝。文德殿前廣場前的祭天禮壇前幾日就搭好了,新年伊始,皇帝早一天就要在宮中祭祖祭天。

這日寅時虞洮便登上禮壇,左右各置一座高大的白石亭子,左邊的叫齋戒銅人亭,右邊的叫時辰亭。

齋戒銅人亭內的小方桌上,鋪一塊黃雲緞桌布,擺一尊銅鑄人像,烏紗玉帶,手持“齋戒”牌,以此警示皇帝要虔誠齋戒,切忌胡思亂想。

虞洮端坐在齋戒亭中,閉目凝神。

齋宮內外悄無聲息,時近晌午,冬日暖陽高挂,空中卻洋洋灑灑飄起晴雪。

膳房太仆提着食盒,亦步亦趨跟随禮部祭司進到齋戒亭,祭司接過食盒,将盤碟碗筷一一在桌上置好,便默默退出亭外。

虞洮悠悠睜開雙眸,拿起筷箸,眼眸掃過一桌素齋,手卻乍然僵住了。

石桌上珍馐玉盤,香色味俱,一只青花折腰齋碗愣生生擺在一盞盞名貴瓷器中,裏頭是幾塊晶瑩透白的糯米糕,熱氣騰騰,在寒風中飄散着暖意。

是姻緣糕!

虞洮憶起大半個月前在崇德殿,有一日巳時,宋珂照例在午後送來糕餅點心——

那日,光祿大夫陳賀友朝堂上上奏不成,又反複遞了好幾次折子,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論調,催着他盡快迎娶畢氏的那位女郎君。

雖是幼時就定下的親事,可一個宮裏一個宮外,不過偶爾能在宴席上見過一兩回,他都不大記得那女郎君長得什麽模樣,只記得那女子怯懦得很,一見到他,說話就結結巴巴的,十分緊張局促。

他讀了折子,面色十分不悅。

阿珂提了食籃子進來,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折子,對他溫婉笑道:“表哥,這又是陳大人上的折子?”

她總是能那麽機敏的探查出他的心思——

似是不想他為立後之事憂心,所以她也從未提過她自己的将來,即便兩情相通,她也沒有開口讓他許下封妃的承諾。

他凝望着那阿珂雙靈動的杏眼,嘆了口氣,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是啊,他們就是非要逼朕。”

阿珂笑了笑,拿起帕子包了塊晶瑩透白的糕遞給他,眉眼彎成一道月牙:“表哥,快嘗嘗,今日這糕仔,是南嶺家家戶戶每逢中秋便會制作的,百姓們用它來供奉月娘娘,以求得家庭圓滿,事事順遂。”

她語氣俏皮,眸光潋滟,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帶着孩童般的天真,嫣然一笑間,又叫他心中的不快霎時消散大半。

他薄唇微啓,嘗了一口:

“入口軟糯香甜,這糕餅可有名字?”

“當然有。”

阿珂纖手端起茶盞,遞到他手上,繼續道:“而且這南嶺糕仔中還藏着一段動人的情思吶。”

“昔年南嶺有一位剛成親的漁夫将要随船出海,新婦憂心郎君,就将嫁來時所帶的糯米研成粉末,制成糕仔,并用紅蓋頭卷起來,給郎君帶上。”

她嘴角微揚,眼眸中泛着點點期許,娓娓道來。

他就這麽靜靜的聽着她說,多希望時間就永遠停在那一刻——

她說:“後來,那郎君在海上遇到狂風,航行迷失了方向,就連糕仔也全用完了。困境中,這紅蓋頭忽然随風而起,漁夫駛船一路去追,最後,這紅蓋頭竟将漁夫平安帶回家。從此之後,糕仔就成了南嶺的姻緣糕,它承載着夫人對郎君的思念,象征着美滿的姻緣。”

虞洮喃喃念道:“姻緣糕?”

“嗯,表哥,這姻緣糕好吃嗎?”

她聲音又嬌又俏,為讨他的歡心,聽起來就像染了蜜,直甜到他心裏,直到此刻想起,虞洮仍不能忘記。

姻緣糕……

是象征着美好的姻緣。

她曾同他說過的,他從未忘記,姻緣糕代表着夫人對郎君的思念。

這是她做的?

可如今,婚書已下,親事已定,她已是定了親、許了人家的女子,他二人阖該避嫌一些。

要知道,這世上女子的清譽名節是半點開不得玩笑的。

虞洮無奈地輕嘆了一聲,夾起一塊糯米白糕,送到嘴邊,這甜香黏糯的滋味到和她的性子極像,只要認準了就要牢牢黏在他的心上,輕易再摘不下來。

他正瞧着筷箸間那塊被咬了一口的糯米糕,不經意擡眸看向遠處出神。

順着那方向瞧過去,竟見着宋珂遙遙站在在文德殿的廊下,雪點降下來偶爾落上她的發間,如白色花瓣一樣在她墨發中綻放。

他一顆仿佛在炙火上翻滾煉烤了半個月的心,似乎在喘息間清涼平靜下來。

半個月的時間,虞洮承認自己是在躲她,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以命相求的深情,只是叫徐盛每日來報她的病況。

宋珂被匕首刺中那一刻,曾對他說過——

“這樣也好,我才不要做你的妹妹。”

那一刻,宋珂的神情在這半個月中反複出現在他的夢中,教他寝食難安。

她寧死也不做他的妹妹,卻從不開口向他要一個位分。

只由着他做主,不怨無悔地守着他。

她身後是一座座巍峨的宮殿,虞洮看着她緩步沿着回廊走過來,遠遠朝着禮壇上遙望。

她的臉色不太好,眸子裏憂憂郁郁的。

近來睡得可還好?

傷勢可好些了?

還疼麽?

他有多少的問題想要問她,卻被那遙遙的距離阻隔,被那道從天而降的婚約和淮南侯遲來的後悔阻隔。

宋珂伫立在廊下站定,悵然若失——

認親典過去了半個月的時候,宋珂身子已然大好,偶爾在午後天氣暖和的時候,綠萼也會小心翼翼扶着她去禦花園中轉兩圈。

太後娘娘日日都來偏殿坐一坐,太醫署徐盛隔兩日便送來一些珍貴藥材補品,就連珍貴太妃和常太妃都來過一回,并送來兩瓶珍珠露,說是古時候傳下來的去痕消疤的秘制靈藥。

只有她舍命救了的皇帝,從沒來看過一眼,就連‘救駕有功’的賞賜都半點沒見着。

再過一日便是除夕了,無論太後如何勸她,宋珂今日終究是沉不住氣了。

她今日非得見上虞洮一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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