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巧問情
美人含情脈脈,雙眸剪水;郎君情意綿綿,溫柔動人。兩人勾勾纏纏的相視一眼,隔着山水樓臺,越過一衆的官員、侍從,眼眸糾纏到一處。
碧瓦朱甍間,廊腰缦回裏,佳人廊下眉目流轉,殷殷顧盼,這詩情畫意的一幕,直叫禮部的官員,亭下的金吾衛,還有在場的一衆太仆們,都被這股子濃濃愛意的酸臭味虐得夠嗆。
午時過後,毛茸茸的雪粒子從天上往下墜,虞洮不動聲色端坐文德殿前廣場禮壇上,宋珂就靜靜倚着在文德殿廊下眺望。
直到皇帝祭天齋戒結束,已然黃昏,太陽即将落下。
雪潇潇,風細細,昏昏沉沉的天氣,寒風揚起她的雲緞錦袍,宋珂窈窕單薄的身姿仍舊斜斜依在遠處廊下。
明日除夕,皇宮各處結滿紅燈籠,夜晚點亮,紅光四射,喜氣洋洋。
反而更襯得佳人形單影只,綽态情深。
祭禮畢,禮部官員們各自散去時,都不免贊嘆一句:陛下實在是享齊人之福,如此佳人,這般真情,怎能不情深意濃?
“噠噠——”
一陣陣踩水聲在身後響起。
宋珂回眸望去,虞洮着一身明黃龍紋錦袍,袍上龍身翻騰,海水江崖、五彩祥雲環繞四周,行走間佩環清脆作響,身後太仆撐着蓋傘,宮人緊緊跟随,他結帶绶縧,肅穆凜然。
燈籠的紅光映照,眼前的人都似蒙上了一薄薄的紅紗,叫人看得不真切。
虞洮步子很大,卻走得格外慢,經過廊下行至她身邊。
宋珂盈盈欲起,半邊身子卻坐得犯麻,站起來的時候都有些踉跄,扶着廊柱站好,弱弱開口喚他:“表哥……”
虞洮眸光沉沉,打斷了她未說出口的話:
“天冷,快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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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怕一不小心便深陷進去。方才,遠遠便瞧見她的裙角被雨沾濕了,人卻還病着,那麽重的傷還沒好全。
宋珂咬唇,眼眶泛紅。
身後的宦官高澤可是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的鬼精靈,一瞧這番場景氣氛,便趕忙識趣的退下,還不忘擯退兩旁下人。
一衆黃門、護衛撐傘立在不遠處的廊外,綠萼也退下。
廊下獨剩下他二人,一陣死寂。廊外雨下得愈發大,雨點噼裏啪啦落在枝葉上的輕響打破寧靜——
“明日就到除夕了,阿珂只是來看看您……”
宋珂訴說了來意,又急忙解釋,“哦,表哥莫要擔憂我的傷勢,已大好了,真的。”
虞洮的心揪了一下,她竟這樣卑微地愛着他。
半個月的時間,他從未去探望過她,即便當她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時候,他也仍舊像一座無法攀越的雪山,将她推得越來越遠。
“年關事情多,朕脫不開身。宋三娘子救駕有功,朕理應重重賞賜的。”
他側首看向高澤,“拟旨,南嶺宋珂救駕有功,賞公主爵位,黃金千兩,良田百畝,還有,并着朕前年在京郊置辦的那處避暑的宅子一并賞賜。”
說罷,他回首看向宋珂,神色匆忙極了:
“還有折子要看,朕得空了就去看你。”
宋珂仿佛像是洪水猛獸一般,虞洮逃也似的便要走,就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哪怕一眼,哪怕再多與她待上半刻的工夫,他便要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了。
“不,先別走。”
她猛地上前,拽住他明黃的袖袍,身上獨有的零陵香飄蕩在虞洮鼻尖,“表哥,先別走,好麽?阿珂有話要說……”
她似是卑微到了塵埃裏求着他留下聽她說完。
虞洮腳步邁不出去了,整個人愣在那處,由着她攥着他的衣袖,背對着宋珂。
宋珂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心中也是十分忐忑,但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走一趟,只得繼續照着想好的戲本子演下去,她唇齒間發出淺淺的嗚咽,“阿珂不想要公主爵位,表哥,你知道阿珂想要的是什麽……”
淚珠兒将落未落,宋珂欲語還休,極力的控制着自己的嗚咽聲,努力使它不要顯得太過刻意。
啜泣聲傳入虞洮的耳畔,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輕微的發抖,他還是沒有回頭,聲音喑啞:“如今許了人家,你,該自珍自重。”
這句話一出,宋珂有些急了,“表哥,所以你要眼見着我嫁給別人?”
本是一場戲,宋珂卻越說心裏越不痛快,當真生出一絲忿忿不平,真真實實的委屈了,眼淚也含了幾分真情,哭得也愈發止不住,“難道你忍心看我為他人身披嫁衣?共他人相夫教子?與他人攜手白頭?”
難道他對我的喜歡,也就不過如此?
虞洮揮袖,欲甩開她固執拽着的小手,足下步伐淩亂,擡手猛地撩起簾籠,一抹明黃直直就往東暖閣殿中去。
宋珂卻活像是一只咬着肉的小王八,使勁的攥着他的袖袍就是不松手,手心都冒出汗來,緊追在後頭跟進殿裏。
她真是好不甘心!
心直往下墜,我與他人成親,他難道當真毫無所謂?
空曠的正殿中燭火通明,虞洮背對宋珂泠泠站着,面色如鐵,不發一言。
他怎能忍心看到表妹,與他人白頭偕老,恩愛終生?
虞洮不敢想。
他只是不能再呆在那裏,聽到她在背後哭,卻怕自己忍不住轉身,将她摟進懷裏。
她卻偏要颠颠兒的跟進來,進到屋內只有他二人,宋珂更加變本加厲,在他身後梨花帶雨,聲淚俱下的哭訴,大有他若不依,就要變身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架勢:“表哥,如今,阿珂雖與別人定了親,可那不是我所願,我只想與表哥相守終身。”
她在身後哭哭啼啼,嗚嗚咽咽。
虞洮不用回頭瞧她,便能想象得到她柔腸粉淚,雙眸含珠的那番模樣該美得多麽讓人心驚,多麽讓人心顫。
可他身為澧朝皇帝,是萬民的表率,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責任,他怎可不顧衆意、輕舉妄為?
暫且不論,他多年所受的教化,決不允許他做出奪人之妻的事情。
若他當真做了,那麽身為一國之君,他的言行必會對百姓産生極大影響,皇帝為一己私欲而奪人之妻,其影響之大,民間議論之多,牽連之廣,定會對民間禮俗教化做出極壞的示範。
“阿珂,過去,是朕對不住你。”
宋珂看着他的背影,一顆心兒悠悠晃晃,一聽到他開口說的話,只覺得他想将之前所有都撇個幹淨。
男人的諾言果真都是假的!都說癡情女子負心漢真是有道理!
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半假半真的那股子氣勁一個沒憋住,就從口中呼啦啦全冒出來了:“表哥,憑什麽?你當初也與畢氏有婚約。而今呢?我身為女子,一有婚約,你就要與我全部撇個幹淨?”
不過因為是女子,在這世道中就要聽任家族安排擺布?
姑母如此,她亦是如此。
“表哥!”
方才的淚珠兒還挂在臉頰上,她卻越說越忘形,平日裏的端莊娴靜全抛到腦後去,陡然間便渾身是膽,語氣高揚:“我再問一次,最後一次,你,當真要我嫁給他人?!”
她氣得還呼哧呼哧,因患了傷寒而有些喑啞的嗓子仿佛瞬間都好全了。
虞洮聽見她的忿忿,終于驚疑地轉身,表妹素來言語溫柔和氣,何時會有這般盛氣逼人?
或許真是氣急了……
對上他探尋的眼眸,宋珂才反應過來。
真是太沖動了!
她恨不得當即咬斷自己這不聽話的舌頭。
宋珂眼珠滴溜溜地轉。
“咳咳——”
她捂着喉嚨,佯裝咳嗽起來,淚眼汪汪,玉容暗淡,細瘦伶仃的身姿一歪,似是風中一朵弱不經風的花,嬌嬌柔柔的就往他懷裏倒:“表哥,真舍得阿珂嫁回南嶺去,此生再不相見麽?”
虞洮無措地扶着她,喉中發出深沉的一聲嘆,“是朕對不住你。阿珂,你的刀傷還沒好,先回去罷。”
宋珂借勢就摟住他:
“那表哥會來看我的,對麽?”
“如今……”他牙關緊咬,玉雕似的下颌線緊繃着,“你已許了人家,理應自憐自愛、注意言行,若叫他人傳出去,你的閨名當盡毀。”
見到他如今這副模樣,宋珂波瀾混雜的胸中思緒一下子便安定了,心中如清風拂過,水波微起,綻開了朵朵蓮花。
“……原來是因為這個。”
宋珂笑了,扯着他明黃色的袖袍,皓腕娴熟地盤上他的脖頸,将頭枕在他的胸膛,小臉在他龍紋衫袍上磨來蹭去。
“別亂動!”虞洮大手制住她。
。…胸口的傷還沒好全,別再裂開。
宋珂笑得更厲害,湊到他耳邊輕聲軟語:
“阿珂還以為表哥不喜歡阿珂了呢,這半個月都提心吊膽的,如今才安心了。”舒心的嘆了口氣,她又開始刻意勾他:“所以……,表哥,您這般克制,原來是為了我的名聲?”
聲音妖媚,吐氣如蘭。
虞洮知道,她是故意使壞在他耳邊吹氣,吹得他耳根子酥酥的,心裏也酥軟發麻的厲害。
他喉嚨發幹,偏頭躲開她。
“不是。”
她捧起虞洮的臉,他眸中是些看不真切的霧氣,他越是如此,宋珂便越是喜出望外,她杏眼彎彎,像一抹月牙兒。
“不是?”
她調笑着對上他的眼眸,定定的觀望,似是想從中瞧出什麽珍奇異寶來。
“可信中阿耶說了,婚期定在今年八月,盼我速速歸鄉待嫁呢。我來上京的時候,在路上走了有近兩個月,如今算算日子,不是應該啓程回去了?”
宋珂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态,笑得花枝亂顫,打定主意他舍不得放她離開。
她在他懷中咯咯咯笑。
紅唇素手,耳語深盟,她柔軟馨香的嬌軀倚着他,笑起來如亂顫的花枝,水波蕩漾,兩捧雪玉抵在虞洮胸前。
虞洮挪開視線,手臂急忙脫開她,三兩步退到桌案邊。
“宋三娘子,你實在太過孟浪!”
他距她遠遠站着,薄唇緊抿,長睫微垂,掩住一切外露的心思,低聲斥她。
宋珂卻再不怕他,手捂胸口鄭重道:
“表哥,我胸口這一刀是為你受得,但我心甘情願。這一刀也是我宋珂跨越世俗約束,流言萬千,勇敢邁向你的第一步。”
姑母願她終生活得肆意,天命逼她悖常道而行。她本就不是天生賢惠,聽話的乖巧貴女。如今,她反倒還要感謝這天命的安排,才讓她有機會活成真正的宋珂。
她嘴角揚笑,開口就直往他耳朵裏灌迷魂湯:
“表哥,我曾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一對男女若是真心相愛,那第一個征兆便是,男子身上的膽怯,女子身上的大膽’。”
“如今,你瞧,這句話說得對是不對?”
這一笑,燦如春華,皎如秋月,這樣的肆意快活,虞洮感覺自己仿佛第一日認識她,一夜之間,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這樣的一颦一笑不像是嬌柔美麗的表妹,卻好似在何處見過?
哦,原是那位羅浮夢之中的翩翩仙子——
作者有話要說:
求預收文收藏,感謝了!感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