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除夕夜(一)
第二日,昌隆四年除夕當日
皇帝、太後擺駕帝王廟。
金吾衛手執戲竹、金鑼,步履穩穩在前。八旗武士、執事生和內廷使役人員緊随其後,高舉各色旌旗、幡幢、宮扇和傘蓋。
宋珂坐在太後的轎辇內,皇室除夕當日有衆多儀式禮節要守,太後病中身子虛弱,自然要有貼心人陪在身邊。
轎內,太後撫着宋珂的手和善道:“阿珂,你身子還沒好全,哀家自有人照顧的。”
“好不容易出一趟宮,不跟着總覺得虧了。”宋珂開玩笑,又寬慰太後,“已是大好了,當時那人手下控制得很好,傷勢雖然看起來可怖,但卻并沒有什麽大礙。”
太後撩起紋金鳳轎的帷簾,外面是長安街上的熱鬧景象,瞧了一眼轎旁的随侍,見是林淺尚宮才唇邊揚笑,安心道:“我宋氏一族養的死士自然出手不凡,否則哀家也不會安排這個局,更不會叫你去冒這麽大的風險。”
“姑母,那人被送去了刑部,後來怎麽樣了?”
太後挑眉一笑,“他是死士。”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他是死士,又怎麽會有第二種解決。
“他死了麽?”
宋珂心中涼了涼,喃喃念道:“我本無心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阿珂,宮中的權勢之争素來是你死我活的,是血淋淋的。”太後摸了摸手中的檀木佛珠串,悵然道,“這些年,哀家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呢?數不清了,死後遭了報應必然會下拔舌地獄的。”
宋珂從她眼底看到了無奈和荒涼。
這麽多年,姑母究竟經歷了什麽?
十六年前,她孤身被南嶺宋氏送到新皇身邊的時候,不過也是自己這麽大的年紀,新皇不喜她,宮中更沒有人護着她,那時的姑母又該有多麽無助和倉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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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太後的手,宋珂堅定道:“姑母,無論什麽,我同您一起面對。”
太後嘴角上揚,悠悠道:“你不必去管這些,在下拔舌地獄之前,哀家自會為你鏟平前路。”
孤身從和着血的泥沼裏走過來,她不要阿珂也同她一樣,茍延殘喘地活着。
“阿珂,你要好好的、幹幹淨淨的,和阿洮在一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哀家會替你排清阻礙的,時間不多但也足夠了。”
太後不屑地輕笑一下,“這一次的事不僅讓你在阿洮的心中地位更進一步,也能壓制右相的黨羽,經此一役,阿洮不可能不懷疑右相的勢力。金吾衛統領劉麟竟敢私通□□,那就別怪哀家借他之手扳倒右相。”
凝望姑母,宋珂好像從未真正沒有認識過她,眼前這個人計謀狠辣,精于算計,深沉難測。
“對了,阿珂,昨日你去找他,他都說了什麽?”
太後近日總勸阿珂別去見虞洮,盡管晾一晾他,只是宋珂憋不住那一口氣。其實從清晨上轎前,兒子那鐵青的面色,她便瞧出來了不對勁。
“他?”
宋珂揪着手裏的帕子,興致不高,“昨日怪我不停您勸,見這一面實在沒太大必要。”
昨天傍晚,她在文德殿偏殿中軟硬兼施,連哭帶哄,硬是都沒叫虞洮松口,他就只會冷着一張臉,不是說些禮數教化,就是問些不相關的事情,什麽她的紫檀木墜從何而來,什麽她夜裏會不會做夢。
她真真是被他氣得半死,他都不願意開口要她,還關心她這些作甚?
“哦?”
太後閑閑的笑看她。
“表哥他……”宋珂垂首,喪氣的皺皺鼻子,“他還能說什麽?”
太後銜帕捂嘴輕笑,拍了拍宋珂不悅的小臉,“阿洮定然是滿口的仁義禮智,什麽‘禮法不可違,道義不可背’,‘女子該自珍自重’‘清譽名節重于泰山’之類的,該是好好給你上了一堂禮教課吧?”
“您都知道了,還笑話我?”
想到昨日虞洮堅決的樣子,她不禁擔心起來,“可是,姑母您真的覺得,我替表哥擋了這一刀,他就當真會為我毀了聖祖爺定下的婚約嗎?”
太後嘴角噙笑細細端看宋珂,“其實不必這一刀,你于他而言也已經很不同了。”
“是麽,我倒是沒看出來。”
“阿珂,你就沒發現,他對你的情意和待你的不同之處麽?”
垂下眼睑,宋珂搖搖頭:“情意又如何,待我不同又如何,我要的不止這些。”
她要的是虞洮那一顆心永永遠遠向着自己,要的是虞洮為她、為姑母、為宋氏重改天命。
太後打量着宋珂的神色,了然的笑着,“半月的時間,阿珂你就沒發現,你二人的變化?”
“變化?”
宋珂疑道:“表哥他、他現在變得待我冷漠如初見。”
太後掩嘴一笑,“他心中總得有一番掙紮、煎熬的,待他想明白就好了。”擡手輕柔的替宋珂理順鬓發,“阿珂,你自己呢?你就沒發現你也變了?”
“我?”
宋珂睜大眼睛,“我哪有什麽變化?”
“往常你總是淡淡的,自打你來到上京,哀家便從沒見過你如現在這般自在随性。哀家那時真害怕,你才這般年紀,便快要過成個歷經滄年,滿面愁苦壓抑的老婆子了。”
她撫了撫宋珂的臉,滿面慈愛。
“可姑母,我……我不該這樣的,是不是?”宋珂長睫撲扇,眼中浮上羞愧,“想做表哥的皇後就應該要端莊持重,是我太過忘形,給南嶺宋氏丢人了,是不是?”
太後摟住她,輕拍安慰,“不是的,阿珂,你永遠是宋氏的驕傲。哀家是高興、是羨慕,高興你終于能肆意得活,羨慕你有這樣的好時光,能和心愛的人共度。”
“姑母……”
。……那您和先帝呢?
看着太後唇畔笑意中的苦澀,宋珂終于還是沒有問出口。
一整日,規制禮節冗長繁複,皇家儀仗從帝王廟的祭祖大典,擡到文德殿前的祭天儀式,鐘鳴鼎食,莊嚴威武,各樣禮節制式,皇帝太後都得一一完成。
宋珂單是在太後身邊陪同,就累得前仰後合。
從前她在南嶺侯府時,還曾因侯府要守的規矩太多,該學的東西太雜,而打心裏十分羨慕那些,在牆外遍街瘋跑的尋常人家孩子。
如今看來,她的童年跟表哥相比,簡直是自由地和天上的鳥兒一樣了。
晚間,所有祈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祭祀典禮全部結束,各宮各院都貼上了桃符,挂上了大紅宮燈,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除夕宮宴照常在未央宮舉行,未央宮窗青階紅,香木為椽,杏木作柱。門扉有玉,就連壁帶都是黃金制成,間以珍奇的玉石,清風襲來,便會發出玲珑的聲響。
從建成之日起,未央宮就一直是澧朝設宴百官的最佳場所,而朝臣也都一直以能入未央宮赴宴為榮。除了皇親貴胄之外,尋常官員都得苦熬到四品以上,才有榮幸踏足此地。
九階之上設有龍鳳禦座,皇帝與太後端坐在正當中,左右兩側的珠簾之後是各位太妃,九階之下則是諸位官員,按官職依次列座。
宋珂立在太後座後,服侍太後宴席用膳,與虞洮之間的距離很是接近。
他面如冠玉,頭戴梁冠,目不斜視端坐在禦座之上,瞧也不瞧宋珂一眼。
亮如白晝的宮殿內,火齊屏風、鴻羽帳暖,地上鋪以毛織地毯,地龍燒得極旺,整個大殿都被熏得暖烘烘的。
酒過三巡,大殿之上熱鬧非凡,絲竹管弦,歌聲清揚,舞姬身段曼妙婀娜。
可這所有的歡樂旖旎加在一起,似乎都提不起虞洮的興致,他接受着百官上前的朝賀,一板一眼的一一回敬。
此時,右相攜夫人與女兒上前獻賀。
除夕佳節,阖家團圓,但凡赴宴的官員,皆可帶正室夫人和嫡子嫡女出席,是以每年宮宴,未央宮都是其樂融融的歡樂景象。
右相一家三口俯身跪拜在禦座之下。
“臣恭祝陛下新年萬福金安,恭祝太後聖體康健。”
虞洮昆山玉般的眼眸毫無波瀾,如同應對前面所有的官員一樣,“賜酒。”
高澤身邊立着的小黃門,酒盤高舉頭頂,呈上一盞銀色酒杯,右相躬身接過。
既而,虞洮又照例揚起手中酒杯。
“朕與愛卿同飲。”
二人共飲下杯中酒水,已有其他大臣候在九階之下,要上禦前獻賀,右相一家卻遲遲沒有退下。
畢潇潇上前一步,盈盈一福,她今日着一身鵝黃煙羅衫,唇上點脂,眉上畫黛,端的是俏麗出衆,乍看便知,她是好生裝扮過的。
“臣、臣女畢潇潇見過陛下,見過太後娘娘。”
虞洮放下酒盞,瞧了她一眼,輕颔首。
“起來吧。”
太後還未開口,右側珠簾後便傳出珍太貴妃的笑聲,“潇潇啊,你可真是太羞澀了些,陛下是你的未婚夫婿,怎能稱呼的這樣生疏?”
此言一發,宴席上衆人的眼光立時便投了過來。宋氏與畢氏遲早要有一争,今日怕是有一場好戲要看了。
虞洮漠然不語,眼眸中閃過一絲黯然,舉起酒杯盡數飲下。
畢潇潇站在禦前,滿面羞容,兩彎柳煙眉,一雙含情目,瞟着座上的少年君王,少女懷春的嬌态畢現。
珍太貴妃在一旁繼續笑道:“潇潇,宴前你還同哀家說過,若見到你的皇帝哥哥,定要好好答謝的呢?現今,怎麽卻羞的不發一言了?”
“姨母——”
畢潇潇嬌嗔一聲,語氣中似有怪罪,眸子卻仍向着虞洮看,嘴邊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實在太喜歡,所以害怕露怯,從來在他面前她總是和平時換了一個人,羞得如一只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