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字書
宣政殿——
“陛下,陛下。”
高澤在一旁喚他時,虞洮才将将回神,群臣眼巴巴在殿下望着他。
這是怎麽了?
皇上向來中正勤懇,今日竟在早朝時出神。
工部尚書躬身重新又問了一句:“若皇上對臣彙總的治水之策無異議,那臣明日就登上邸報,全國施行。”
虞洮回神,“邸報樣稿先呈上來,朕核定後再做排發。”
“遵旨。”
下朝後,宣政殿外大臣們在小聲議論,伴君如伴虎,能在朝堂上混跡的無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都看出了皇帝今日早朝時情緒不對勁了。
皇上心情不佳,他們的烏紗帽就岌岌可危,作為臣子自然要為皇帝解憂,只是這“憂”得又是什麽,總不好直接去問皇上啊——
“元祿大人,恭喜恭喜,近來又高升了。”
戶部侍郎油光滿面的老臉上笑意盈盈,大腹便便穿着件鶴衣綠袍,一下朝便在宮門口攔住了小小個頭的元祿。
“見過各位大人,都是皇上的恩典,也是托了諸位大人的福。”
一群大官人迎面走過來,元祿趕忙恭敬作禮。
戶部侍郎比對親兒子還和藹可親,探身扶起元祿作揖的手,“呦呦呦,怎能如此見外,小小年紀就做到了內務府副管事的,真是年輕有為!當年老朽看您第一眼,就知道此子非凡。”
身後的幾名大臣跟着也跟着一齊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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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高總管的幹兒子!”
“未來可期,必定飛黃騰達。”
“……”
元祿被誇得都快暈了頭,“諸位大人有何要事,奴才定然知無不言,竭力相助。”
此言一出,戶部侍郎終于切入主題:“元祿啊,今日早朝時見到陛下精神不佳,若有所思,我等跟随陛下多年,只恐龍體有恙特來向你請教,高總管貼身侍候陛下不知可有告知一二?”
元祿垂首道:“諸位大人,義父從不同我私下談論陛下之事,國事繁雜,或許陛下在為國事憂慮罷。”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約等于沒說。
戶部侍郎思索着搖頭,“要說近來朝中除去雲州□□一事比較棘手,倒也沒有什麽能驚動陛下的大事了,難道是為私事?”
。…私事。
元祿想了想昨晚陛下夜探長壽宮時的神色,宋三娘子恐怕就是這個‘私事’了。
“奴才不知陛下思慮何事。”元祿謹遵義父教導。
眼眸轉動,他又随口補了一句:“只不過太後娘娘已病了許久,至今未找到根治法門,陛下仁孝,若因此有些擔憂也是人之常情。”
他随口一句,卻宛若為這群大官人們指了條明路。
是了,太後娘娘久病未愈,若能解了皇帝心頭大患,為太後尋得名醫,那仕途豈非不可限量?
大官人們尋得解答,各個十分欣喜,都齊聲拱手道:“多謝元祿大人指點。”
沒過幾日,為太後尋醫的聲勢就在宮裏宮外傳開了,各仕族絞盡腦汁,動用一切資源在各國遍尋名醫,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便傳到了宋珂耳裏。
她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幾日,太醫署照例每天送來補品靈藥,人參烏骨雞、藥膳烏雞湯、川穹片羊肉……,各式藥膳珍品如流水一般被綠萼喂進了宋珂肚子裏,這樣大補沒過幾日宋珂就緩過氣來了,甚至整個人看起來還珠圓玉潤了不少。
可這一來二去,春日就将近了。
姑母離世,而後阿耶謀反,眼下各家仕族為姑母探訪名醫總歸是件好事。
再回想,數月前她倒在這張胡床上第一次翻開《無名冊》,揭開冥冥天命之時,依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或者說,正是上一世,若不是那日她提前知曉了神龍現世,落水患疾的命運,她如今便早已躺在冰冷的地下。
宋珂走到裏間,從枕下拿出《無名冊》。
除夕前,她與姑母謀劃了一場一石二鳥的大計劃——為皇帝擋劍。
《無名冊》中命運已定,她雖是救駕而亡,卻是死在今年夏天,宋珂自然知道她并不會在冬天就送掉小命。
然而,這一計,既讓南嶺宋珂徹底攪亂了皇帝心中的一池春水,又将右相一派的勢力與雲州□□牽連,将他們也成功拖下水,如此自然也為畢氏封後之路設下了路障。
只是不知道《無名冊》中命運是否會有所改變——
所求不多,只求姑母長命百歲,宋氏一族安康順遂。而她自己能茍活一日便是一日,就已經十分心滿意足了。
她屏息凝神,手攥胸前的蓮花墜,吐出一口濁氣。
自從擋劍清醒後,一直挂在胸前的那枚紫檀木墜被她血液所融,竟變成了一朵木刻蓮花,再加上醒來之後隐約見到的那抹黃袍道人的身影。
或許,真有神仙在默默助她逆天改命!
每次翻開《無名冊》,那種疼痛和不适都會較上一次更加厲害。宋珂素手微顫,一手攥緊蓮花墜,一手将被衾塞入口中,緊要牙關翻開書冊折角的一頁。
正應了聞瞿所言:“道法不輕傳,天機不能露。”她如今,既想要傳得道法,曉得天機,自然要受得常人所不能受的艱難痛楚。
書冊翻開的剎那間,耳鳴聲響起,腦中如萬蟻開始咬噬,芙蓉面上立時冒出津津冷汗,在臉上彙成小溪,從額間流淌滑落。
她眯着一雙妙目,口中緊咬棉被,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上書:
“昌隆五年元宵佳節,淮南侯進京面聖,帝設宴款待,宋氏獻舞,秦氏擊鼓相和。”
阿耶将要進京?
還有,秦氏,她的那位未婚郎君?
阿耶行事向來穩妥,想必在定出這場莫須有的婚約之後,就将這位莫須有的未婚夫婿也安排妥帖了。
“咳咳——”
宋珂重重咳了兩聲,喉頭翻上濃重的腥甜,鼻腔似有液體緩緩流出,她伸手一摸,遍手的血紅。胸前的傷處也泛起劇烈痛意,她疼得曲起身子。
仍不願合書,接着朝下讀去:
“同年夏,帝集權中央,欲三分南嶺,淮南侯起兵謀亂,帝親征收複。宋氏一族獲俘,其宋氏長女服毒獄中,享年十七歲。”
服毒獄中……
死因竟變了!
原本,她本應該在阿耶造反之前就救駕而亡,現下成了謀反後服毒獄中了。呵,不知不覺她竟又多茍活了幾日。
姑母呢?
宋氏一族淪為罪臣,姑母又将如何?
宋珂緊攥着蓮花墜,疼痛難忍,木蓮花花瓣的棱角在她手心勒出一道道生白的印子,她深知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便倉皇往後一頁翻去。
“南嶺三分郡縣,帝下派屬官治轄。”
“後幾日,恵賢皇太後神傷病重薨,谥號‘太穆皇太後’,入皇陵。”
宋珂遍體的痛楚,一時如冰雪寒霜的風刃割過,一時如烈火澆油的大火燃燒,頭疼欲裂感到一切都在旋轉,眼前暈眩模糊已經看不清事物了,然她心中如火般炙熱。
無論如何,姑母,阿珂真的可以為你修改這天命!
蚍蜉撼樹縱然難于登天,但若使盡全力,也可脫下一層樹皮。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
宋珂一睜眼,綠萼就紅着眼睛,撲在她床前忏悔道:“娘子,是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給娘子一口氣補這麽多藥膳了。”
“怎麽了?”
宋珂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兒。
雲苓在旁邊笑,“娘子近來藥膳吃多了,虛不受補,夢裏都流鼻血。還好徐大人來看過了,沒什麽事兒。”
“唉,都怪我!”綠萼當啷着腦袋,大受打擊。“不過,娘子怎麽睡着了還攥着這本冊子,攥得可緊了,我費了半天勁才扯出來。”
宋珂仰躺在榻上,左手下意識捏緊,摸了摸。
《無名冊》不在了!
急道:“那本冊子在哪?”
“這呢。”
綠萼漫不經心答道,順手從矮凳上拿起冊子,“這話本子寫得什麽?”
——随便嘩啦啦翻開。
宋珂偏頭望去,大驚:“別!”
她從床上猛地傾身伸手去奪,蓋在她身上的團花錦掉下來,落在床邊腳踏上。
書冊已被綠萼翻開,雲苓也湊過去瞧了一眼。
宋珂越身去夠,綠萼莫名其妙合書遞給她。
一把奪過來,宋珂呼吸明顯急促,迅速将書冊藏于枕下。
“你、你們剛才可看到什麽了?”
她石頭般僵住了,道法不輕傳,天機不能露!可若是天命為他人所知,又會如何呢?
綠萼、雲苓雙雙愣住,表情疑惑道:“娘子,這是怎麽了?”
将墜地的錦被重新給宋珂蓋上,綠萼嘆了一口氣,低聲寬慰:“徐大人剛來的時候說了,娘子要保持心緒平和,平日裏思慮過重,傷病才會長久反複的。”
“那冊子究竟為何能讓娘子如此緊張?”
宋珂試探問道:“那、那你們剛才究竟看到什麽了麽?”
雲苓迷茫搖頭,“這書裏一個字也沒看見吶!”
“是啊,這分明是進京那日在城郊月老廟中拾得的一冊話本子,那日瞧見娘子從書中讀出字來了,為何今日奴婢瞧着,竟然一字也無?”
再加上自家娘子的迷惑行為,此刻綠萼也是滿腦袋困惑。
“……一字也無?”
宋珂紅唇嗫喏,陷入思索。
難道《無名冊》中的天機,在尋常人眼中竟看不見?
這是何樣的機緣!
大舒一口氣,宋珂道:“那冊子裏是我的手記,都是記得些日常起居,不便為人看,你們日後也不許随意翻看,可知道了?”
哦,原來是小娘子的私密心事日記,懂的都懂——
兩位女使相視暧昧一笑,齊齊應聲:
“知道了,誰也不許看。”
崇德殿中,徐盛日常來回禀每日的請脈情況。
“皇上,今日臣去給宋娘子請脈,觀其傷勢已無大礙,只因肝郁血淤、脾不統血,吃一些健脾益氣、攝血止血的藥來調理脾胃,過些日子便可痊愈了。”
虞洮指節分明的手指捏在太陽穴兩側,額間又隐隐泛疼,“為何會肝郁血淤、脾不統血?”
“依臣看來,是有些七情內傷之兆,乃因娘子平日多思多慮,損傷心脾,以致神不守舍,心神失養而起。”
。……七情內傷。
虞洮微微一愣神。
莫非為了他?
還是為了她南嶺那樁不情願的婚事?
落日餘晖透過崇德殿頂上的明瓦窗透下來,籠罩在虞洮身上,皇帝高高在上端坐龍椅,一手撫額,一手随意揮了揮。
“朕知道了,高澤送送徐大人。”
偌大的崇德殿中只剩下虞洮一人,他的孤影被黃昏吹下來的橘黃色光影映射,獨自拖出了很長很長。
或許,他早就不該再繼續頑固倔強地挺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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