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孔夫子
這是宋珂禦花園那日後第一次見到虞洮。
他一臉漠然的用餐,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餐食,好像那青瓷盤能長出朵花來似的。送了親手做得香甜的花糖蓮藕,他也不嘗一口。
沒出元宵就還在年裏,長壽宮中立着萬壽燈,桃符、門神、福字貼滿,處處都是喜慶。三人圍坐在八仙桌上,分明是熱鬧的節日,卻不同尋常的寂靜沉默。
太後擡眼看了看,面前一對小情人互不相看,都将臉埋在碗裏苦吃,只有宋珂的眼神還時而飄忽不定,朝虞洮的方向偷瞟一眼,又悠悠回到桌上。
太後在心中一聲嘆,清清嗓子:
“阿珂,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珂放下筷箸,輕聲回應,“姑母,我好多了,勞您費心了。”
虞洮頭也不擡,仍舊埋頭用膳。
太後抿唇,繼續對着宋珂道:
“你父親前幾日的來信哀家讀了,阿兄的眼光哀家信得過,他為你覓得的郎君,定然不會差。婚期……是定在八月吧?”
虞洮拿着筷箸的手不易察覺的一顫,烏壓壓的長睫扇動,依舊垂着眸子。
宋珂也是一愣,看向身側的人緩緩道:
“是。”
“也好,如今已到二月,我瞧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這幾日,你速速整理行裝準備啓程,哀家為你備了一份豐厚嫁妝,你也一并帶回南嶺去。”
“姑母……”
宋珂心下了然,姑母這是想激一激表哥。她這廂情緒剛醞釀上來,眸中淚光才現,便被打斷了。
Advertisement
“不必!”
虞洮“砰——”地一聲放下碗筷,沉沉道。
太後唇邊得逞似的一笑,“哦?為何不可?阿珂如今已許了人家,阿洮你可決不能……”
“母後!”他疾聲打斷。
“朕日前向南嶺去了一封信,命淮南侯上京議事,不日便可到達。南嶺山遙水遠,宋三娘子一介女流,患疾未愈,又帶無數錢財,途中難料禍吉。若……”
他頓了頓,好似喉中被何物哽住了,“……若要回鄉待嫁,也不急于一時,可等淮南侯來京後同返。”
“阿兄要來上京?”
太後眼眸清澈晶亮,“什麽時候?”
“兒臣除夕前幾日才寄出去的信,淮南侯一來一回最快也得等到元宵過後才能到京中,宋三娘子返鄉也不急在一時。”
太後點頭輕笑,除夕前幾日,宋珂為他舍命擋劍,而後他寄了信給淮南侯,至于這要談的國事是什麽,她也不必去問了。
“那就好,母後就安心了。”
宋珂“含情脈脈”看着虞洮,灼灼目光似要将他看穿,虞洮卻從始至終未瞧她一眼。
早膳用完,太後素手撫頭,神态怏怏,“哀家有些乏了,皇帝,今日的冰嬉哀家就不去了罷。”
“是,母後好生歇息,兒子先退下了。”
轉身便朝門外去。
宋珂朝太後莞爾一笑,太後點點頭。兩人默契十足不必說話,一個眼神便知心意相通,宋珂得了鼓勵和準許,輕盈地朝座上福福身子,歡快的追出去。
虞洮足下生風,幾步走到門邊,太仆撩開簾籠,凜冽寒風迎面吹來,直教人呼吸都是一窒。
“表哥。”
宋珂緊跟在後面追過來。
虞洮仿佛聽不見身後的輕喚,他披着大氅就往蕭索的寒冷中鑽。
“表哥,等我。”宋珂恰追到門邊,虞洮正挑簾出去。
“叭——”
簾籠垂落,留給宋珂一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啧啧。
這男人,真是……
宋珂撇了一下嘴,她何時受過郎君這等的無視?
綠萼欲将白絨披風裹在她身上,宋珂凝眉舒展,輕笑着輕輕推開,在她耳畔吩咐道:“一會兒別追上來。”
說罷,她着一件紅裙單衣便沖進酷寒之中。
“娘子。”
綠萼在身後驚呼。
殿門外,是北方的二月,是最冷的時節,豈是南方的濕寒能夠比肩的。寒風刮過,刺骨的冰冷滲入宋珂的骨髓,方追出幾步,便凍得她渾身發疼,她打小生活在南嶺,從未經歷過這種幹冷,開口想喚前面的那道身影。
“表……”
嘴剛張開,一股淩冽強勁的寒風便長驅直入,從她口中進去,到喉、到肺、蔓延至五髒六腑中。
她努力合上唇,想咽一口唾沫,卻發現喉中幹澀。
“表哥!”
宋珂使出吃奶的勁喊,嬌軟的聲音顫顫巍巍,光聽上去就惹人心碎、憐惜。鼻眼憋得發紅,不是什麽情之所至,她純粹是被凍的。
虞洮知道她追上來了,卻仍沒停下腳步,寒風吹得他一身徹冷,可這冷裏,卻燃燒着某樣東西,他拼命抑制,卻越抑越沸,越抑越烈。
冬日裏天亮的晚,朝陽如一個挂在天邊的油煎荷包蛋,在灰白的晨光中金黃燦爛。
太後向來喜靜,長壽宮殿前除了巡防的金吾衛并無旁人,再加上時辰尚早,三九之內天氣又酷寒,殿門前灑下朝陽的金輝,頗為清冷,無甚旁人。
宋珂狗膽包天,開口高呼一嗓子。
“虞洮,你站住!”
将緊步追在虞洮身後的高澤駭得靈魂都是一激靈——
這女郎,真是不怕死!
竟敢直呼皇帝名諱,這不是恃寵而驕是什麽?
高澤躬身垂首,用餘光輕瞥見自家主子頓住的腳步,帝王的挺拔的身姿在曉光中卓然而立。不禁心嘆:試問原本溫柔可人的女郎從何處而來的這麽多驕縱?還不都是慣得!
虞洮回轉頭,在風中,她的紅裙随風泠泠飛舞,若一朵灼灼紅蕖在酷冷中傲然綻放。
宋珂的唇瓣青紫,唇齒間發顫,緊緊環住自己的身子,火紅色裙擺在風中呼烈烈揚起,拂過她的面頰、胸前、手臂。
虞洮身比腦快,已轉身大步朝那朵紅蕖邁去,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大氅已披在她身上。
“怎麽只着一身單衣?”
他的擔憂破口而出,關押不住,“穿得這樣少,你的披風呢!”
宋珂一雙含情妙目淚光瑩瑩,男性的大氅松松垮垮裹在她身上,對襟大袖中隐隐露出妖豔的火紅。
“誰叫你總躲着我?”
他板着一張臉,“孔夫子。”
宋珂微愣。
“孔夫子曾言男女授受不親,宋家私塾裏沒教過你?”
虞洮眉頭緊皺,他俯首三兩下替宋珂系上大氅的衣帶,轉身便欲走。
宋珂噗嗤笑了。
小手像滑溜靈活的泥鳅,從大氅裏鑽出來拽住他的衣袖,虞洮背對着晨光,在宋珂眼中勾勒出帝王剛毅的輪廓。
“嗳!等等,那孔老夫子還曾言道,‘食色性也’,食色是人性根本,人之本性無法違逆也無法逃脫,這個道理宮裏的太傅沒教過表哥?”
她靈活一個轉身到他眼前,裙角如紅蓮綻放,笑得如吃人夢魇的魔女般攝人心魄:“所以,這幾日,表哥你究竟可想過我?”
那大氅之下的火紅,随着問話在虞洮心上呼嘯而過,比今日的寒風還要凜冽,席卷他的千筋百脈,他完全反抗不得,卻說不出騙她的話。
嘆了一口氣,“外面天涼,別久待。”
他避而不談,宋珂卻也不是輕易氣餒的人。
“你為何不來看我,你可知那日你将我丢在梅苑,回去我就發了一夜的燒。”
虞洮定定瞧着她,暗自松了口氣。她那晚果然燒糊塗了,不記得他曾去過,倒也如了他的願,省得她借故胡攪蠻纏。
高澤颠颠兒取來一件新大氅,“陛下,天涼,快披上。”
“多謝高總管,我來。”
宋珂自覺地要命,順手就接過那件寬大的羊皮氅衣。
環着他的脖頸往他身上披,素白指尖在他胸前系帶上翻飛,女子身上的藕荷香氣貼近,虞洮側過臉不去看她,僵直立在那兒任人擺弄,仿若一只木傀儡,不動不笑不言語。
“表哥,阿珂想你。”
宋珂含羞自斂,面飛霞紅,在他耳邊輕聲道:“惟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
多虧這些年背着阿耶和先生看了許多的話本子,宋珂口中的情話便如過江之鲫,數不勝數。
一對璧人翩翩立在寒風中,大殿前柔情漫布,直叫天也妒,地也嫉。
虞洮身後內侍又被有眼力見的高澤撤到一旁。
宮人退下,宋珂小手直往虞洮腰間摟,嬌嬌柔柔一個美人兒便朝他懷裏鑽。
“表哥,阿珂真的好想你啊!”
她語氣中是十足的嬌勁,若是尋常郎君見到這樣的美嬌娘在眼前,只怕是腿都軟了,心也顫了,數萬萬家財也都心甘情願的拱手奉上。
“大庭廣衆之下!你做什麽?你的名節還要不要了?”
虞洮大掌把她朝外推,手上卻使不上大勁,兩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
“冷——”
她撒嬌嗔道,鑽進他的大氅中,“真暖。”
他無奈的垂下手,“你如此,你未來的夫君若知曉會如何待你?”
宋珂用臉在他的龍袍上磨蹭,似一只小奶貓,不斷汲取他身上的暖意:“他定會更加珍惜我、更加愛護我。”
虞洮怔住,眸光森然,“那個秦氏郎君,難道你們早就相識?”
“跟他無關。”
宋珂仰首,盯着他幽深的眸子,唇邊戲谑一笑,“我未來的夫君之所以會疼我、愛我、更加珍惜我,并不因為我與他早就相識。”
“那是為何?”
虞洮有些不敢聽了。
宋珂輕笑,湊上去附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因為……我未來的夫君是你,只會是你。”
一瞬間。
“砰——”
虞洮的腦中有什麽東西炸開了。
似煙花,似響炮,他整個人仿若化成一灘水,蕩漾在春日的暖陽裏,周身的寒冷都全部褪去。
作者有話要說:
重新回歸,全文大改,免費放送。各位看官看個樂呵,真誠求個作收,求個預收就好!感謝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