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蓬萊閣
瀛臺,位于太液池中央,四面鄰水,襯以樓閣臺榭,在冬季霧氣的籠罩下,便似是一座雲海間的蓬萊仙島。
因而,瀛臺南面立着雕檻秀麗的一座樓閣,又被成為“蓬萊閣”。
每逢舉辦冰嬉活動,宮中各位貴人、以及世家貴族,都會在蓬萊閣二樓上,品茶、賞景、看冰嬉。
現下冰嬉尚未開始,樓閣上貴人們也大都未到,宋珂誰也不認識,卻先見識了一番奇絕的霧凇美景。
岸邊樹木銀裝素裹,輕盈潔白的霜霧凝于樹枝上,宛若瓊花仙樹,雅致清新。透亮的冰面在暖陽光輝的折射下,銀光閃閃,一眼望去,天與雲與水,上下一白。
真是人間仙境吶!
宋珂由衷的在心底裏嘆了一聲。
她一面品着金桃蜜餞,一面自顧自賞景,潇灑自在勝似個活神仙。
冰面上,一群年輕女郎盈盈袅袅結伴走來,她們挽起高髻,着短衣,窄衣袖,踩靿靴,與往日的長袖寬袍格外不同。
宋珂定睛一瞧,正當中的那位女郎,不就是畢潇潇,她被衆人環繞,呈衆星捧月之勢。
女郎們逐漸走近,宋珂坐在閣上,便能聽到她們的談笑聲。
“潇潇,你穿這身緋綠騎裝,當真是好看!”蘭臺令女方婧蓉笑道:“是在京中哪家坊市買的?手藝十分不錯。”
不等畢潇潇答話,京兆尹王氏的女兒便說道:
“婧蓉,這次是你眼拙了,你瞧潇潇這件短衣的料子,分明是雲錦吶,遍上京城中有哪家坊市買得到?便是整個澧朝也難以尋得。”
“雲錦?!”
女郎們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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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你這件短衣竟是雲錦織就的?”
“一寸雲錦萬兩金,前朝高祖皇帝聘百名工匠,耗費了整整三年,才為元後織造一件月華雲錦衣。”
“上京城中有哪家女郎能穿雲錦做的衣裳?若是有,恐怕也只能是尊貴的相府千金了。”
“是啊,潇潇,你素來跑冰技藝了得,冰嬉舞也極美,年年冰嬉你都盡出風采,今年有這件雲錦衫,便更加無人能與你匹敵了。”
諸位女郎一通豔羨誇耀,将畢潇潇捧得老高,她昂首走在中間,對這樣的吹捧早就習以為常,相府千金、未來皇後,誰敢不哄着、捧着?
畢潇潇心中不屑一顧,面上淡淡的,這些人整天圍在她身邊,就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吵都吵死了。
若不是阿耶命她進宮後要抑制脾性,她早早就要讓這些人閉嘴了!
“沙——,沙——”
遠處,冰面上傳來一陣響動,數名宮人拉着一架豪華冰床過來。
畢潇潇面無表情的俏臉上,眉眼飛舞,瞬間揚起喜色。
“姨母,您來了?”
她三兩步迎上去,巴巴湊上去,俯手攙扶珍貴太妃下冰床,“姨母,您當心腳下。”
這副谄媚嘴臉與方才的冷漠,簡直不是一個人。
“哦,原來她也最擅長唱戲。”
宋珂捧着蜜餞碟子坐在閣上,咂咂嘴邊的蜜餞甜漿,“綠萼,什麽時候開場?”
“陛下還未到,還有好一會兒呢。閣上冷得很,娘子咱不如先去園子裏逛逛。”
“也好。”
惹不起她還躲不起麽?
她同畢潇潇不對付,兩人每次撞見都跟煙花遇火石似的不得安寧,如今表哥又許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再見到這女郎,宋珂總有點心虛。
刻意繞遠從右側階梯下了閣,就聽見閣樓轉角後面有人在說話。
“你家不過區區一個六百擔小官,能在金吾衛中謀個差事已是祖上冒青煙了,老子勸你識相點!”
一聽所言,便知道又是哪家的跋扈子弟在欺上淩下。
一位少年聲音脆生生的,包裹着反抗與憤懑——
“憑什麽?”
“呵,憑什麽?!你小子膽子大了?竟敢這般同老子講話?”
“你我都在金吾衛中任職,只是平級的同僚。”
“就憑我父親在朝中是三品的大員,就憑我家祖上跟随聖祖、太後在戰場上立下無數軍功傍身,而你呢?”
金吾衛是京都皇城的守衛,大都是從官僚士族子弟中推舉和卓選出的,若能在宮中貴人面前露了臉就能夠官運亨通、平步青雲,是以有一些勳貴子弟也不足為奇。
另一個跋扈的聲音沖着少年道:
“周朔,不過是叫你幫我們哥兒幾個輪值守夜而已,這可是你傍上大腿的好時候。”
那被欺淩的少年輪廓已初現英武,沉默地被幾個高大的金甲吾衛圍堵在角落,宋珂透過縫隙隐隐看見那少年垂在兩側緊握的雙拳。
大掌挑釁威脅的在少年臉上拍打幾下。
“倒是說話啊!”
“這個月我們哥兒仨的值夜由你來頂,知道了麽!”
“啞巴了?!”
少年背脊貼着牆角,如奮起的小獸将那手掌一把推開,“我已經幫你們連續值夜三個月了,母親病得比上個月更重了,這個月不行,我必須回去照顧母親。”
“呦——,母親病了,你是還沒長毛的奶狗子?還離不開娘?”
譏諷聲比冬日的寒風更加淩厲刺骨。
“周朔,你祖上在上京沒有半點根基,你那窮酸的書生父親讀了一輩子苦書,也就換了個進士及第,還是個乙榜的,這輩子能做個三百擔的官兒也算是做官做到頭了,你現在死鴨子嘴硬,我們哥幾個可保不準日後你還能在宮裏活個體面。”
“那這個月值夜的津貼你們要補給我!”
少年昂着倔強的脖頸,青筋從骨血中印出。母親治病需要錢,父親的饷糧根本不足以讓他們一家人在繁華的上京城中生活的體面了。
“津貼?呵,做夢!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重拳擡起,落下,砸在少年身上,閣樓拐角傳出一聲聲痛苦的悶哼。
“住手!”
制止聲在不遠處響起。
幾人轉身一看,眼瞪如銅鈴,頓時冷汗直下,單膝跪地抱拳,“統領!”
來人正是暫代金吾衛統領一職的胡遷徹,他執劍單手背在身後。
“冰賽就要開始了,你們幾個不去巡防,在這幹什麽?”
“……沒、沒幹什麽。”
“娘的!當我瞎的?一個個玩忽職守,都給我去內務府各領十大板子,每人罰饷一個月,若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們欺淩新人,就統統禀告皇上革職查辦!”
“是。”
胡遷徹領走幾人去處置,臨走時瞥了眼縮在角落的周朔,沒說話。
又垂首朝不遠處隐在角落的宋珂恭敬的拱拱手。
宋珂朝他微颔首。
緩緩走近那一只受傷的小獸。她腳上穿着的那雙珠履鞋華貴精致,踩在閣樓牆角的濕泥上略微有些格格不入。
周朔蜷縮一團蹲在牆邊,他順着淡藍色的裙擺昂首,在光華之中,對上那一雙清朗透徹的杏眼,見到了集天地靈秀于一身的精雅富麗,那女子清雅如蘭。
“為何要由着他們欺辱你?”
他垂首,嘴角輕揚自嘲,“因為我父親只是個三百擔的小官,而我……是個無用之人。”
“這世上沒有無用之人,只有甘願認命的人。”
少年埋在膝間的臉擡起,那張臉英武清秀,又略帶着些不成熟的青澀和含蓄,兩道劍眉中隐約透着點英氣。
“你以為是我想?你根本都不懂!”
他忿恨垂牆。
或許宋珂以前真的不懂,可自從撿到那本《無名冊》之後,她仿佛只身闖入了毀滅之地,她的心,她的手都在忙,在既定的天命到來之前風雨兼程的沖鋒陷陣,再也顧不得自己的無可奈何、搖擺恐懼。
“你是官家子弟,可這世上還有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你身為男子可以在金吾衛任職,可這世上還有許多女子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你還有一生的時間去證明、去抗争,可這世上還有許多人命在垂危。”
“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無可奈何。”
“我……”
少年若有所思。
屈身将他扶起來,宋珂微微一笑,“所以你難道不應該死磕到底,努力告訴他們你并非無用麽?”
女郎的眸光坦蕩如水,少年耳垂上透起微紅。
“多謝,我會的。”
“我很期待。”宋珂點點頭。
綠萼湊到她耳邊,“冰嬉快要開始了。”
“嗯。”宋珂提裙轉身上階,“我要走了,再會。”
“稍等!”
周朔望着那抹娉婷清麗的背影,“方才,胡統領是小娘子叫來的麽?”
那幾人的行徑所為,金吾衛內幾乎人人皆知,可卻無人願意打抱不平,誰也不願意惹得自己一身雞毛。反而是這位小娘子……
宋珂側顏,站在階上,只留下一句。
“不必謝我。”
她不愛管閑事,也從來不是什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俠士,不過是讓綠萼往禁軍跑一趟腿、傳傳話罷了。
當初,為了扳倒右相勢力,姑母借古靈寺刺殺一案,故意誤導皇帝右相畢家的勢力與雲州□□有所牽連,又順勢提拔了南嶺宋氏軍中舊部的胡氏子弟,如今胡遷徹這個統領不過是暫代,若将金吾衛管得颠七倒八、欺上瞞下,又豈能坐穩金吾衛統領一職?
恰好,今日借此事提點胡遷徹一番,想來他也不是當真如表面看來那般,是個心無城府、粗枝大葉的莽夫。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随了幾步,在身後追問卻沒得到回答。
女郎翩翩然衣衫拂動,墜入紅塵不染泥,在周朔眼中似真似幻,如登仙閣——
蓬萊閣階前,衆貴女正在登階。
梁王虞衍指着笑道:“皇兄,今日場內的女郎比往年可都多啊!
虞衍是聖祖的侄子,喚皇帝一聲堂兄,兩人自小一處養大,感情甚篤。是以,虞衍在皇帝面前向來無有遮掩,是虞洮在朝中的左膀右臂。
“嗯,大概是今年太液池的冰凍得早。”
虞洮應得心不在焉。目光遠遠朝閣上眺望,似在瞧什麽人。
梁王順着目光往閣上掃了一眼,只見一抹藍色倩影風韻婀娜,仙姿玉色,光瞧着身姿便占盡風流,他随口問:“那女郎是誰?今日冰嬉,怎麽不着騎裝?”
虞洮神色寡淡,面上冷冷清清,開口替宋珂辯解:“她從南嶺來的,并不善走冰。”
“南嶺?”
梁王一愣,唇邊揚起谑笑,“哦——,原來她就是日前與皇兄你……”
“阿衍!”虞洮厲聲打斷。
梁王淺淺笑,仍舊嬉皮笑臉打趣,“我道是何人,竟能教皇兄你動了凡心,原是位飄逸娉婷的仙子美人。”
二人邊話邊行,已行到閣下。
閣上閣下的女郎們騷動起來。
“民間有一句童謠,唱作‘風也奇,雨也奇,天星降在虞氏裏’,你們可聽過?”
“當然。我家老祖宗說這首曲子前朝孩童人人傳唱,就是因為虞氏一族人人都生的眉目如畫,容貌甚至一代更比一代更漂亮。傳聞有一日虞氏老祖宗與妻兒兄弟一同上街出游,竟惹得街巷圍堵觀望,一家子長得當真是天星下凡般的魅惑衆生的容貌。”
“唉,只可惜陛下如此清冷威嚴,否則想要入宮伴駕的女郎,該不知凡幾……”
“可嘆,可嘆,陛下和梁王殿下兄弟二人,一位是玉容山上雪,高不可攀;一位是紅塵飄搖客,四嗅花香。看來,還是我的聞郎溫潤如玉比較适合我。”
“什麽叫你的聞郎?”
“……”
女郎們言三語四,閣下閣上沸騰的水一樣喧鬧。
隔着冰面霧氣,虞洮一雙潑墨般的眼睫下幽深萬丈,掠過風雪霜霧朝她望來,席卷了點滴相思。
宋珂立在閣上,唇角輕揚,暗暗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虞洮面色寡淡,眉眼未動,可不知為何,仍舊邁步行進罷了,卻讓人覺得那一潭涼澈的井水,剎那添了柴火、升了溫度,如纏綿春水,若朝日暖陽。
只是這暖意,如電光朝露一閃即逝。
可就這一瞬,也足以讓一幫年輕女郎飛霞滿面,心波蕩漾了。
“陛下在看我!”
“胡說,他看的是我!”
蓬萊閣上,一切觀得得清清楚楚,聽得分分明明。
宋珂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一只偷腥的小貓兒。
所有的貓兒都肖想這世間最味美的一尾魚,可他卻偏偏心甘情願,巴巴的送到自己嘴邊,任由她清蒸紅燒烹炸,還不忘叮囑她細嚼慢咽,千萬莫要噎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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