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請見諒
蓬萊閣下。
陛下闊步走來,颀長的身姿攪亂一池春水,方才還在登階的女郎們,紛紛都停下腳步,駐足觀望。
今日冰嬉,陛下不似往常一身大袖寬袍,而是一身玄色龍紋勁服的裝扮,更襯得他身姿若蕭蕭竹,眉眼似淡淡山。
就連一向刻薄挑剔的珍貴太妃,都忍不住笑贊。
“潇潇,你實在是有福報!他當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若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不知曉會有多少上京的小娘子要為他癫狂,不得愁煞你了?”
耳邊姨母的言語如黃沙,還沒傳到畢潇潇耳中,便随着瑟瑟寒風被吹散。畢潇潇已全然聽不進耳邊的低語,含情脈脈瞅着眼前的玉郎,她看得竟有些發癡了。
他生一副世間少有的好皮相,握一柄無人能及的大權勢。
這個男人,是她的未婚夫。
畢潇潇只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女人。他一眼過,她心便已似浮萍,追随他天涯海角,任意漂流。
虞洮身後還跟着一撥仕族郎君,衆人朝閣上去,行至階旁,衆女郎齊齊持身拜首,盡顯貴女的楚楚姿容。
“見過陛下,見過梁王。”
郎君們拱手回禮,“見過諸位娘子。”
獨有虞洮虛虛負手立着,朝珍太貴妃輕颔首,他威嚴冷隽的神态,眉眼淡淡掃過一衆女郎,未在畢潇潇身上未做分毫停留,擡腳便要登階上閣。
姨母從身後推了畢潇潇一把。
她趄趄趔趔邁出一步迎了上去,顫微這嗓子喚他一聲:
“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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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拂過,掀起虞洮玉簪豎起的潑墨長發,他順聲看過去,清俊的眉眼微蹙了一下,竟主動邁步向她走來。
畢潇潇聽見身後女郎們一衆的抽氣聲。
帝王的威嚴氣勢哪裏是久居閨閣的深閨女郎們見識過的,近處感受了衆生為之臣服的逼壓,更覺得陛下是一座不可攀登的山峰。
可惜了這一張過分好看的臉,竟渾然不似人間帝王,倒像是廟宇內上供的一位不沾凡俗是非的缥缈仙君。
仿佛你但凡對他有一絲半毫的肖想,都是對他的玷污。
畢潇潇看着心中檀郎朝她走來,像是在做夢般不真切,整個人僵立在原地,人常常因為太在意某樣事物或某個人,而無法真正坦然地面對它。
她也是如此,在虞洮面前,便常常難掩緊張失态。
“畢小娘子?”
虞洮走到她面前,見她出神便喚了她一句。
“是、是。”
手中的帕子被揪成了團,畢潇潇方回神。半點看不見方才的驕縱跋扈,她小臉憋得酡紅片片。
“你近日客居在宮中?”
拼命點點頭。
她咬唇,羞得肉眼可見。
虞洮既許不了終生,便不想耽擱她,婚約在身她無故留在宮中客居有辱女子名節。
“何故?”
“哦,哦,是姨母……,姨母命我入宮……”
她入宮不過是想能與虞洮多說幾句話,可真到了眼前,腦中卻亂七八糟一團漿糊,一時開口竟說得支支吾吾。
喜歡一個人太過,甚至超過了自己。
才會當那人只是站在面前的那一刻,心裏就丢盔棄甲、潰不成軍,滿心想着都是:今日衣着是否美麗,打扮是否得體,若是自己能再聰明一些,再漂亮一些就好了。
他就好像在發光,生怕自己配不上他。
珍貴太妃怒其不争,恨鐵不成鋼的上前解圍,“皇帝,本宮膝下無子,團圓佳節接外甥女進宮陪本宮說說話,聊生趣味,虛度些時光而已。不算違制罷?”
她哪裏知曉她這位外甥女不争氣成這副模樣,說句話都哆哆嗦嗦的,竟還妄想入宮争得榮寵?
“自然不算。”
虞洮淡淡道。
他垂眸看向畢潇潇,雖然是聖祖賜婚,從小就有了婚約,可一道紅牆隔開了宮裏宮外,他似乎從未認真關注過這位女郎,眼下卻要匆匆辜負這段錯誤的姻緣了。
畢潇潇感受到虞洮的注視,羞臉粉生紅,兩脈秋泓,心中亦若有鹿兒亂撞。
“……陛下,不喜我在宮中麽?”
他一眼掃過仿若便能洞穿一切,畢潇潇六神無主、患得患失,不知該如何讨好他。
“并無。”
談不上不喜,于他而言,畢氏娘子只是一個曾有過婚約的路人。
他過去一直以為自己理所應當該遵照聖祖遺命,帝王成婚不過是為平衡朝廷勢力,可如今卻覺得此生唯願與阿珂相伴,也唯有她才堪做澧朝母儀天下的皇後。
至于畢氏,他會恩賜給她一門好親事——
“過幾日元宵朕開宮宴,邀請百官家眷。畢氏娘子,務必要到場。”
“好,我一定到。”
畢潇潇點頭如搗蒜,這是皇帝哥哥第一次邀她。
“嗯。”
虞洮欲登階,又瞧見畢氏着了一身緋綠色的冰嬉裝,顯然今日預備上場一展冰面身姿,“今年冰嬉賽開場就由你舞一曲,如何?”
“好,自然好!潇潇今日本就欲自請獻上冰面一舞,必定驚才絕豔。”
珍太貴妃聲音雍容趕忙應了。
虞洮再度看了一眼畢潇潇,眸光中帶着些許複雜的情緒——
每年冰嬉都會有貴女作為冰嬉舞者,以一舞為冰嬉搶等的開場,這種小事他也向來不會過問,一般由禮部全全判定。
今日欽點了畢氏開舞,只因如今起了退親的念頭,心中難免對她生出愧意,若她今日冰嬉舞能大放異彩,或得其他郎君的歡喜,自然也好為她尋個出路,元宵宮宴由他賜婚,亦是不錯的結局。
。…至于右相府,他也會有所補償。
畢潇潇卻全然不是這樣想的,她今日求仁得仁,滿面都是春風,“潇潇這就去換裝準備。”
皇帝哥哥特特囑托她了,她必得要好生表現,定要叫皇帝哥哥對她‘一舞鐘情’才好!
皇帝登階而上,衆仕族郎君緊跟其後。
一上蓬萊閣,笑語盈盈聲入耳,衆人打眼望去,就見到仕家女郎們倚欄說笑,好不自在閑适。
端的瞧見人群中一位女郎身着常服,與一票騎裝冰服裝扮的小娘子們大不相同。霧鬓雲鬟,淡藍衣裙襯得雪膚花貌,絕色勝星華,杏眼銀星盡是風流。
不必問也知道,這位便是傳遍上京的南嶺宋三娘子了——
皇帝率先落座,高澤從寶匣子中雙手捧出今日冰嬉搶等的彩頭,一樽禦賜琉璃燕。
冰場中,上千名金吾衛着戎裝,在冰面上列兵成排,蜿蜒如龍,他們腳踩冰鞋,身着八色馬褂,場面宏大非常。
清透琉璃在太液池冰面的輝映下,仿若一只寒冰雕成的冰燕,栩栩如生,振翅飛翔,價值連城。
舞樂奏響,一位翩跹綠衣女郎腳踏冰鞋,矯身如燕,行雲流水間滑至冰場中央,盈盈朝閣上一禮。
霓裳舞起,柳腰輕,莺舌啭,如駕彩鸾,畢潇潇身姿逍遙在太液波上。蜻蜒點水、紫燕穿波、鳳凰展翅……,一個個冰上絕技映入眼簾。
一舞罷,畢潇潇飛身退場,蓬萊閣上人人叫好。
宋珂滿嘴包裹着蜜餞的清甜,欣賞冰面之上那女子矯捷靈活,拼命讨好表現的身影,不禁覺得可笑,又可憐。
那女子太鐘情了,竟然能喜歡一個人到這樣的地步,沒有了自己。
在虞洮面前哭怕醜,笑怕浪,說話得字斟句酌,舉手投足怕不得體,答話怕失言,噤聲怕尴尬。整個人手足無措,忐忑不安,患得患失。越是膽戰心驚,越是表現得慌亂,越是表現的慌亂,就越是膽戰心驚。
而自己,或許正是因為不在意,不喜歡,才能排兵布陣将他當做獵物去收服。反而看着率真,反而在他眼裏,從頭到腳眼底眉梢遍是風情。
喜歡一個人,是掩飾不住自己的慌亂的。
“砰——”
空中鳴響一炮。
冰嬉最重要環節——搶等,正式開始,金吾衛、仕族郎君們按着裝顏色分為八隊,以走冰競速,分多輪角逐。
冰場之上設有多名舉旗判官,以此維持公正判定。
場上熱烈,閣中衆人也歡欣雀躍,鼓勁呼喊的比比皆是,一時間,太液池上人歡馬叫,熱火朝天。
宋珂持身雅坐,與綠萼坐在角落裏靜靜觀賽。
冬日寒冷,蓬萊閣又被冰面包圍,閣樓之上冷飕飕的。
宋珂生在南方,本就不耐冷,又着一身天藍裙衫,即便外披一件白絨披風,也擋不住料峭的寒風,她挺翹的鼻尖凍得通紅。
宋珂一壁與綠萼聊天,一壁觀冰嬉賽,南嶺一年四季溫暖如春鮮少結冰,她兩人不太懂冰賽的規則只能單純看個熱鬧,嘴巴一鼓一鼓像小松鼠,金桃蜜餞兒吃的倒是歡得很。
這廂,一名內侍躬身走到她身側,小心翼翼遞上一只木匣子。
主仆二人皆是一愣。
那匣子由檀木所制,散發幽幽檀香,香味古樸純然,匣身上還刻有精美的雕紋。
“這是?”宋珂疑道。
“宋三娘子,這匣子是給您的。”
“何人命你送來的?”
“一位貴人,您打開便知。”
那內侍将匣子放在桌案上,低聲附在宋珂耳邊說罷,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主仆二人相視一眼,滿頭的霧水,綠萼自袖中抽出塊帕子遞過來,“娘子先擦擦手。”
宋珂擦了擦手上的蜜餞糖漿,将木匣子捧到腿上,浮雕精致,木香沁人。
揭開木匣子,裏面躺着是一只熱烘烘的手爐,甜瓜大小,爐身雕镂喜鵲繞梅素樣,手爐銅蓋上刻有龍紋。
“龍紋?”
綠萼笑得暧昧:“哦——,原來娘子的貴人是……”
宋珂揚笑,心照不宣。
是他。
将手爐掩于袖管中,手爐溫溫熱熱,暖身又暖心,舒服地讓人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朝閣樓正當中望去,虞洮也正回眸看她。
衆裏尋他,驀然回首,宋珂依稀覺得自己心中,仿佛生出枝枝節節的藤蔓,纏繞攀爬,将她帶入無止境的深淵。
她不願掙紮,只得眼睜睜看自己愈墜愈深,陷入永久的黑暗中,沉醉在迷蒙的黑夜裏。
無可奈何騙了你,還望你多多見諒!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我和畢潇潇一樣卑微的求專欄預收文收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