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罂粟花
鳴鸾殿
“砰——”
畢潇潇将茶盞重重拍在桌案上,十指泛白緊捏着瓷盞。
“宋珂……,千年的狐媚子!”
傍晚時分,太液池冰嬉結束,她便火沖沖回到殿中,狂飲兩口茶湯,坐在椅上切齒咬牙、柳眉倒豎。
珍太貴妃儀态萬千,跟在她後面由尚宮扶着進殿,款款娜娜坐在祥雲椅上,端起素白瓷盞,嗅一口清茶,“這可是千金難求的金瓜貢茶,竟被你這番牛飲,真是暴殄天物!”
畢潇潇憶起方才太液池的情形,心中又妒又氣。
冰球賽結束後,就是貴族郎君和女郎們下場自由冰嬉的時候了,閣上衆人躍躍欲試,紛紛與同伴一齊穿上冰鞋,下到太液池冰場中。
畢潇潇真的不明白,皇帝哥哥究竟喜歡那女人什麽?就因為她的美貌嗎?
她不信!
皇帝哥哥絕不是如此膚淺之人。
推開人群,快步走到宋珂面前時,那女人同身邊的女使閑談,笑得眉眼翻飛。
“宋珂,你可敢與我下場比試?”
她一聲挑釁打斷了二人的嬉笑。
“畢娘子,還請您見諒。”
宋珂站起對她淺淺一福,又是裝模作樣的儀态萬千,迷得場中郎君都暗地偷瞥她,讓畢潇潇見了心裏就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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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自幼長在南方,并不善跑冰。今日,就不便奉陪了。”
畢潇潇看着眼前身嬌體弱,柔骨媚态的女郎,忽而又有些恨自己,也許自己在皇帝哥哥面前裝得嬌弱些,他也會心悅于她。
“借口!你是怕與我一競高低!”
可是只有他不在眼前的時候,她才不會拘謹羞澀,才能如現在這般頤指氣使。
“怎會呢,确實是慚愧,無技傍身,今日叫畢娘子掃興了,阿珂在這裏給您賠禮。”
宋珂滿口歉意,垂首又是盈盈一福,看起來得體大方,絲毫不露怯,反襯得她一點也不如。
畢潇潇恨自己,又恨宋珂總是在人面前假惺惺。
她不過就是想叫宋珂出醜,好讓皇帝哥哥看看,這女人不過是徒有其表,可宋珂這麽容易便低頭賠禮了,她就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勁使不上,自己還栽一個踉跄。
就連她身邊的女使都對自己視若無睹,只沖着宋珂笑得如花燦爛:“娘子,你不會跑冰也沒什麽,奴婢聽人說以前宮裏的娘娘也興玩拖冰床的游戲,你坐在冰床上,尋幾個體健的金吾衛拉着你在冰上滑,也能體會一番冬日裏的冰上樂趣。”
“當真?”
宋珂美眸晶晶亮亮,主仆二人仿若當她不存在,執手便往冰場去了。
她着一身天藍裙衫,與其它女郎幹練的騎裝大不相同,寬袍大袖更顯得超脫塵世。飄飄然入了冰場,把太液池中的郎君們都勾得瞪直了眼。
狗搖尾巴一樣圍在她身邊。
“女郎,是要拖冰床?”
“我來替女郎拖,我身子壯實,保證又穩又好。”
“我來拖!”
“我!我來!”
“……”
郎君們争先恐後,搶着要為她賣力。
那女人被逗得展顏一笑,眉梢眼角露秀氣,聲音笑貌藏溫柔,驚世美人顧盼光彩,更把郎君們迷得七葷八素。
畢潇潇遠遠望見這一幕。
她早就覺得這宋珂不正派,妖媚禍主,不三不四,整日裏輕狂放蕩,搔首弄姿,不知從哪裏學得勾男人的法門。
她兀自看向在閣上端坐的虞洮,卻見到他眉眼中的幽深,劍眉星目只看向冰床上的女郎,她高興地眉飛色舞,他就眉眼舒展;她顯些摔倒,他就緊蹙眉頭。
他的心緒随着女郎天藍色的裙衫随風揚起,如天邊雲,似水中波,任其蕩漾。
蓬萊閣上虞洮的神态表情還在畢潇潇心中揮之不去,粉拳在桌上猛地一錘!
“我決不能讓皇帝哥哥,也被那女人勾了魂!”
珍貴太妃輕抿一口茶湯,享受的微眯鳳眼,“嗯——,十年以上的普洱,果然湯感醇厚鮮爽。”緩緩睜開雙眸,她豐潤雙唇揚起,笑道:“潇潇,你細品,還能嘗到一股子藥香。”
“姨母!”
珍太貴妃不急不慢,畢潇潇卻沒這種閑情雅致,她此刻如熱鍋上的螞蟻,哪有心思同她對坐品茶論道?
可她也不敢随意耍小脾氣,畢竟往後在宮裏的日子還得靠姨母,只得壓下火氣,低聲道:“姨母,如今宋珂實在嚣張,今日冰場之上,她什麽也不用做,便風頭盡出。”
畢潇潇妒火中燒,語氣逐漸急促。
“郎君們只知道圍着她轉!我呢?我在天寒地凍中獻舞,輕易就被揭過,何人看得到我?”
珍太貴妃放下茶盞,紅蔻丹十指執帕,輕拭嘴角,姿态自有一番優雅豔麗,眼眸中卻幽暗難測。
“潇潇,世間男子皆粗陋膚淺,你不如她貌美嬌媚,風頭被她占去是理所應當的,你又何必怄氣?”
她聲音嬌柔纖細,說出的話卻不像一位知禮守節,閑雅端麗的宮妃。
“不,不是的,即便所有男子都粗陋,皇帝哥哥也是世間獨無其二的君子。”
“是麽?”
珍太貴妃譏笑,“可他也心悅宋珂啊。”
畢潇潇唇瓣蠕動,想辯駁卻張不開嘴,只得心頭起躁,面色鐵青。
是的,他心悅宋珂。
她無從辯駁。
畢潇潇一拂手,如玉的昂貴瓷盞摔在地上,嘩啦啦碎裂,發出清脆響聲。
門外宮娥打起簾籠進來查看。
珍太貴妃拂袖,示意她們下去。嫣紅的蔻指理了理錦緞宮裝衣袖,輕蔑地笑笑,蓋棺定論:“女子的容貌便是最尖銳的利器。從來君王愛美色,便是他虞洮仙姿神貌,與衆不同,也不能免俗。”
“可……那是宋珂心機深沉,仗着美色魅惑君王。她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的!”
“報應?”
珍太貴妃譏笑,“你以為聖祖爺為何寵愛哀家?不就是為這張臉?這副身子?”
她蔻丹紅甲拂過臉龐,眸色陰沉,面帶笑意,“男人嘛,只要豁得出去,哪有女人求而不能得的?”
“可,聖祖爺為何不寵愛太後,太後她明明……”
畢潇潇頓住了,姨母陰郁的眸色令她心驚。
珍太貴妃柳眉高挑,“你是想說,太後她明明比哀家更美?”
畢潇潇猶豫一愣,怯怯看她,輕颔首。
“她?是她太傻。她這一生都活在寡歡憂郁中,她還以為聖祖爺從未寵過她,便是從未對她動過心?”
“難道聖祖……心裏有太後娘娘?”
“呵,世間男人敵不過女人美貌的誘惑,可女人縱是陪伴他一生,到頭來,情愛缱隽也還都是一場空,終究敵不過帝王的江山權勢罷了!”
珍太貴妃說此番話時,面色陰狠。
畢潇潇被怔得不敢言語,她忽然明白,為何阿娘這般畏懼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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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宮門剛下鑰。
宮外人出去,宮裏人進來。皇宮中來往穿梭,熙熙攘攘,喧鬧了一整日。
白雪便婀娜灑下,莊嚴瑰麗的皇宮安靜下來,雪如翩翩仙鶴流連在宮闕之中。
宋珂聽說過“瑞雪兆豐年”,可這樣大的“瑞雪”,大概是她此生所見最大的一場雪了。
白雪鑲紅牆,碎碎墜瓊芳。短短一個時辰的工夫,朱牆琉璃瓦,雕欄玉砌的廊檐,全部被這場大雪染成白色。
長壽宮側殿滿地的積雪,宮院內俨然如披上一層大白棉襖。
向來孤傲昂首的松樹,被積雪壓彎,古柏也宛若滿頭蒼蒼白發的耄耋老人,就連狹長清秀的竹葉片上都鋪滿了雪色。
宋珂打小生活在南嶺,哪裏見過這樣的大雪?
她新奇地要命,匆匆忙忙裹上石榴紅披風,蹬着一雙銀白色的小皮靴,眉飛色舞朝着院內去。
“綠萼,走!落雪了,咱快出去瞧瞧!”
“嗯,娘子等我!”
綠萼也興奮壞了,同她一起蹿進院裏。
偏殿內,一衆宮娥趕忙點上紅彤彤的宮燈,撐開柿油傘,急急跟上主仆二人。
方下階,宋珂腳便踏進雪地裏。
“吱——,吱——”
雪被踩下去,擠壓發出聲音。
這聲音真美妙,是她第一次聽到。
銀白色的皮靴和雪色融為一體,靴子裏暖烘烘的,可宋珂卻能透過皮靴感受到,那遍地的雪是清清涼涼的。
再邁出兩步,回首便看到純潔平整的雪地裏,是愣生生兩個足印。
宋珂笑得合不攏嘴,和綠萼一齊提裙,在院內歡快地跑,雪地裏踩出一串一串足印。
彎腰撈了一把雪,她捧在手中,又哧溜跑到綠萼面前,如獻寶一般:“你瞧,雪!雪!”
綠萼也拾起一捧雪,盯着雪瞧,小眼睛閃閃發亮。
“娘子,雪真美。”
“對!自打來了上京城,我見過最美的景色,就是今日這雪!”宋珂萬分贊同,瞧着手中那捧雪,一雙鴻波美目流轉都舍不得移開。
偏殿中的宮娥們哪裏見過宋珂這副樣子?
平日裏端莊賢淑、蕙質蘭心的宋三娘子,見着雪樂得如此,竟如民間人家的稚童一般。
不過,倒也是純真活潑惹人愛。
宮娥們也在一旁捂嘴輕笑,皚皚白雪中,新春年頭裏,長壽宮側殿院內銀鈴笑聲一片,其樂融融。
在喜氣洋洋的紅色宮燈映襯下,團圓年味更重。
“嘶——”
赤手玩雪凍得宋珂手疼。
旁邊一位宮娥趕忙上前提醒:“呀,娘子,您仔細着點手。雪涼,勿要凍傷了。”
“唔,這樣美的東西竟也會傷人。”
宋珂嘟囔一聲,抖抖手,嬌嫩的素白玉手被凍得發紅,微微腫起。
手中小捧雪堆落下,零星點綴在她的石榴紅披風上,好似紅土地中綻放的潔淨白花,澎湃而熱烈。
幾步走回檐下,皮靴沾上了雪,跺跺腳,白雪落在青磚上,如一幅白雲青山的水墨畫。
宮娥雲苓掏出絹子,替宋珂擦淨手。雲苓原是太後身邊的管事宮女,宋珂入宮後,她便進了側殿當值,因辦事妥帖頗得宋珂賞識。
雲苓輕笑道:“娘子,您從南嶺來,該是沒聽聞過一種病症,喚作雪盲症。”
“雪盲症?”
宋珂側頭驚疑,“這病症倒是頭一回聽說,飛花如塵的白雪多麽嬌弱,竟還會使人眼盲?因何而起?有何症兆?”
旁邊小宮娥又遞上一副朱色绫羅手套,雲苓接過也為宋珂戴上:“這病多發在雪後晴天,日光折在雪地上,若有人長久盯着雪瞧,便易灼傷雙眸。患此病者多是不谙事的孩童,病後雙目畏光流淚,紅腫刺痛,難以忍耐。”
“原來如此。”
宋珂展目望向院內,庭院內是潔白光亮的厚厚積雪。
她伸手到檐下,接住幾片簌簌落下的雪花,嵌在朱紅手套上,細細端詳:“這輕揚飛舞的茸茸雪片,有這樣的大威力。”
那雪玉一樣的潤,銀一樣的白,纖塵不染,美麗無害。
雲苓揚唇,似是憶起什麽趣事。
“奴婢家中胞弟幼時頑劣,冬日裏患上此症。雙目裹上紗布遮光,有好一陣子不能視物。那時,奴婢的娘親便說過,世間萬物皆有規律,雪景固然美麗,可往往越是美麗的東西傷人卻越深。”
“越是美麗的東西傷人卻越深……”
宋珂喃喃低語,舉起的臂彎在半空中一僵,若有所思。
綠萼樂颠颠的沖入雪中,回首笑得燦爛,随口附和道:“娘子,雲苓所言不虛,我們南嶺的罂粟花多美啊,當年卻害得南嶺多少百姓吶?”
罂粟花是南嶺特有的植卉,奔放妖冶卻飽含毒汁,被毒販制成引人成瘾毀滅的毒品,誘惑迫害了多少家庭的命運。
“罂粟麽……”
宋珂仍舊喃喃,收回手,站在檐下,怔怔看着滿院的雪白。
綠萼仍舊蹲在雪地裏,将雪堆成一堆,滾成雪球,玩得不亦樂乎,漫不經心地笑答。
“對啊,就如罂粟花一樣啊,越是美麗越不讓人警惕,自然傷人越深。”
“是麽?”
宋珂眼眸幽暗,撫了撫胳膊。
倏地,她覺得遍身冰冷刺寒,寒意襲來,初見鵝毛大雪的驚喜驟然全無。
她憶起從前看過的一冊武俠話本子,其中男主人翁的阿娘被逼自殺,臨死前留下遺言,告訴他,“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
可那男人還是被騙了,被騙了很多次。
所以,表哥呢?
天命之中,他本該是一位流芳百世的英明君王。
如今,她以美色惑之,如罂粟一般誘他着迷,控制他的情緒,掌握他的喜怒哀樂。
自古多少君王因女色毀了一世英名?
就在此刻,宋珂忽然察覺,自己正誘着他,朝那個危險的方向走去。她誘他獨取一瓢,誘他任取任求,誘他背德棄義。
他如今委實太在意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致敬金庸老先生的名作了。
大家知道是哪一部小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