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宮闱中
第47章宮闱中
宋珂立在檐下出神。
眼前“嗖——”的飛過一個白影。
一團雪球掠過她,正中在雲苓的銀灰宮裝上,雪球在她身上炸開,雪色四濺。
“綠萼!”
雲苓在太後身邊待慣了,日常的處變不驚也、持重有禮,她只是無奈地笑,撣撣衣服并未生氣。
“雲苓,來呀!咱們一起打雪仗!”
綠萼站在雪中,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落在她的發梢、眉上、肩頭,她開心得像個孩子,“娘子也一起來啊!”
綠萼性格本就活潑,可自從來到上京,她日日謹守規矩,不想惹來麻煩,顯少如今天這般撒歡,宋珂不想掃她的興。
宮闱深深,人情淡薄冰冷。在這個小院內,為何不能讓她們放肆一次,便是在酷冷的寒冬也要熱烈地活。
宋珂揚唇一笑:
“好。”
她解下身上礙事的披風,拉着雲苓一起往雪地裏去。
雲苓十指捏着衣裳,躬身往後退兩步,“娘子,奴婢豈敢?”
“來吧——”
宋珂輕笑,執起她的手,拽着她進到院內,回首沖着檐下的宮娥們道:“一起來吧!同我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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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娥們瑟瑟得往後退,縮着脖子,一個個如鹌鹑似的朝後躲。
主是主,奴是奴,她們是下等人,一個不好,便是朝不保夕,哪裏敢随意造次?
“來吧!我準許你們今夜肆意地玩笑。”宋珂盈盈立在雪中,眸中有星辰閃耀,沖她們和煦的笑道。
宮娥們埋着頭安靜如雞,不吭聲,怯怯地立在檐下,互相張望。
身邊的雲苓微笑道:“娘子,奴婢們怎能同主子一道,豈不是壞了規矩、亂了章法?”
她抽出被宋珂握住的手,謙和恭敬,矮身一福。
綠萼捧着一個大雪球,呼哧呼哧竄過來:“好呀,雲苓,那你有本事就別還手!”
“噗——”
一個松松軟軟的雪球散落在雲苓身上炸開,就連宋珂也濺得肩頭、胸上,渾身都是白雪。
檐下宮娥們瞪大眼睛。
綠萼膽子也太大了,縱然是從小長到大的貼身女使,也不應該在主子面前如此放肆随意。這是為奴的本分。
可宋三娘子并未惱怒,竟還咧着嘴笑:“綠萼,瞧我怎麽收拾你!”她攢出一個雪球,塞到雲苓手中,“來!快快‘報仇雪恨’!”
然後她沖着檐下揮揮手,笑得如春日暖陽般燦爛,“你們快來呀!既然我是主子,你們就幫我收拾收拾她!”
綠萼哧溜到檐下,生拉硬拽将宮娥們拖進院裏。
“你們也幫幫我!幫我!”
她雙手合十,眯着眼,撒嬌似的苦苦哀求,凄慘得有些可愛。
有位年紀偏小的宮娥被綠萼逗得“噗嗤”一樂。
笑容似是會傳染,宮娥們紛紛樂了。
“好了,別笑我了,快來!快來!”
“……”
不一會兒,小院內雪球你來我往,宮娥們放下心中的戒備提防,長壽宮偏殿主仆盡歡。
女郎之間的情誼總是極容易生起,只要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對了胃口,立時便會湧來層層疊疊的好感。
她們有時莫名其妙的交惡,放出再不往來的狠話;有時又莫名其妙地交好,掏心掏肺、掏腎掏肝。
宋珂與各位宮娥一起嬉嬉笑笑,打雪仗、堆雪人,在雪中玩了不到一個時辰,主仆情分便仿佛春日裏呼啦啦瘋長的河水草,生滿河道,蓋住彼此心窩。
談笑着回到殿中時,衆人渾身熱得冒汗,宮娥們不像宋珂有皮手套護手。一雙雙小手都被雪凍得冰冷紅腫,一遇熱更加發脹發疼。
地龍正烘着,宋珂又趕緊吩咐綠萼,取來景泰藍燒制的火盆,燃上炭火,供她們烤手取暖。
點着炭火,長壽宮偏殿裏暖烘烘的,室內燭火通明,室外挂着紅色年燈。一場嬉戲,讓人敞開心扉,彼此親近,主仆衆人圍在火爐邊閑談。
宋珂斜倚在胡床上,懶洋洋捂着羊毛毯,“雲苓,你入宮多久了?”
宮娥們圍坐在炭火旁,暖暖的火光映在少女潔白無瑕的臉上。
雲苓淺笑回話:“奴婢十四歲入宮,至今已是八年有餘了。”
宋珂點點頭,柔柔關切。
“家中都還有什麽人?家人可還都安好?”
雲苓斂眸道:“阿耶阿娘,兄長弟妹,加上奴婢共六口人。”
頓了一下,她嘴角帶上澀意,“只是已經有好幾年未見到家裏人了,奴婢也不知曉家裏弟妹可長高了,阿耶阿娘可還安好。”
宋珂素手靠近火盆烘了烘,搓搓手,暖意傳入遍體渾身,輕聲疑道:“我聽聞每年宮人的探親日,都允許宮人親屬在安德門外相見。家裏怎麽沒有來人看你?也好了卻你思鄉的情切,還能将宮裏發的賞銀拿回去貼補些家用。”
雲苓斂眸,沉沉看着火盆中“噼裏啪啦——”迸濺的炭火星子,咬唇,輕輕搖頭。
“家裏離上京遠得很,前幾年阿耶又傷了腿,哪裏還能進京來,每年只得托可信的鄉裏人将賞銀捎帶回去。”
“一年的賞銀也不少,若那人神不知鬼不覺自己昧下了……”宋珂聲音漸輕,在爐火散發的熱氣中散去。
同是獨身離鄉入宮的女子,她格外理解雲苓的心思,便更加不忍心傷她的心。
“那又有什麽法子?天高水遠,奴婢只盼家人安好,若銀子送到了,便添些米油,給弟妹做幾身衣裳;若是送不到……”
拿起火鉗往爐子裏又加了兩塊碳,她笑笑,“若真送不到,我也全當送到了,才能安了我的心,教我踏踏實實守在宮裏過下去。”
宋珂心一揪。
她自己還經常因離鄉入宮而自憐自哀,如今一比,她好歹還生活在錦衣玉食中,雖然與家人分離,但是他們都安好無恙。
與如同雲苓這樣的女子相比,她已好了太多太多,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紅羅炭在火中燒得“滋滋”發響,宮娥們都圍坐在火盆邊,沉默不言語。正在年裏,憶起長久分別的家人,大家總不免傷懷。
雖然身份不同,但年紀相仿,遭遇也大有相似。
年少離家,獨自身在宮中。
宋珂打破沉默,幹笑調節氣氛,她歪頸對着綠萼笑道:“你瞧着這火盆,可想起什麽?”
火星子被網蓋隔離,火盆中熠熠紅光。
綠萼擡眸疑惑看她。
宋珂輕笑,指指火盆朝她比劃暗示,又舔舔唇,咂咂嘴。
綠萼眼中一亮,“哦!烤甘薯!”
宋珂融融笑意,“去小廚房看看,取一些來烤着吃。”
對,烤甘薯。
淮南侯府家教森嚴,宋氏家塾請來了詩畫名流,各方大儒悉心教導,最有才學的先生常常教學甚篤,頑固死板的可怕,打手板、罰抄書都是常有的事情。
宋珂腦後天生長了一根反骨,她學不會逆來順受。可身為淮南侯府宋氏的長女,她從來不能只是為自己而活,她背負了一整個家族的榮耀。
宋珂不服。
侯府的侍衛宋正平卻輕而易舉的就讓兒時的宋珂明白了這個道理。
僅僅用一個東街烤番薯而已。
他曾同宋珂說,若是宋珂喬裝掩面上街去,無人識得她是南嶺宋三娘子,她便什麽也做不成了。
兒時的宋珂不相信,在她的世界裏她現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
于是,她逃了家塾裏最治學嚴謹的郭先生的四書課,穿上綠萼被賣進府前帶進來的粗布衣裳,嬌小的身量偷偷從後院的狗洞鑽了出去。
那一次,小宋珂見到了淮南侯府嫡女眼中從未見識過的南嶺,原來南嶺的百姓不是人人都和善可親,他們原來并不會把店裏最好的水粉胭脂、釵環首飾都一一打包奉送,也并不會一見到她就熱情好客地邀她去府中開宴,更不會車前馬後任聽她的差遣。
街道上有流浪的孩童,有吃不飽飯的乞兒。
這些她在侯府中都不曾看見過。原來,她一生下來就享受到的尊榮,是宋氏家族賦予的,同等的她也要付出代價。
那一晚,宋正平執着一柄劍,帶着綠萼在城郊的山腳下找到了阿珂,彼時她已被人販子拐到了小轎裏。
他把人販子打得血流滿地,蹲下身子問她:“餓了麽?”
空着肚子逛了一天,宋珂無助朝眼前這位大哥哥點頭。原來她離了侯府就什麽也不是了,連飯都吃不上。
在山腳下,生火,撿柴。
宋正平用劍從火堆裏滾出來兩個外皮烤的黑黢黢的甘薯,宋珂流着鼻涕眼淚吃得滿臉焦黑。
他問她,“日後還敢偷跑麽?”
答案是理所當然的。
後來,這位侍衛宋正平伴着宋珂長大,後又成了侯府最年輕的管家宋正平,再又成了南嶺禦史公宋正平。他曾受命貼身護衛宋珂,又因辦事得力終得了阿耶和兄長的賞識,在侯府中一路平步青雲,為他自己脫了奴籍。
南嶺一別,宋珂已在上京皇城,兒時的夥伴早成為了家鄉的記憶,烤甘薯是宋珂與綠萼的鄉愁味道。
也是宋珂第一次見識世間殘酷的見證。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女子的命運真是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