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宋正平
第48章宋正平
宋正平是淮南侯府撿來的。
沒錯,是撿的。
是宋珂和綠萼一起在南嶺街邊撿到的。
那年,宋珂才六歲,還是一個玲珑粉嫩、嬌俏可人的小女娃娃。綠萼也還只是一枚胖嘟嘟的小丫頭蛋。兩人都還正是歡蹦亂跳,愛玩好動的年紀。
宋珂還尚且未給自己畫上一層溫婉柔順的美人皮,離她掌握并熟練運用此項技藝還有些時日。但她從小鬼點子就多,因此調皮欠揍得厲害,與她如今表面的娴靜文雅毫不沾邊。
那時的綠萼也不似如今這般大方守禮,她好賭的阿耶嫌棄她是個姑娘,不是個小郎。六歲便把她賣了個好價錢,二兩銀子進侯府做一輩子女使丫頭,還哄騙她說:“丫頭,我可告訴你,巷口捏糖人的師傅其實就住在淮南侯府裏,進了這扇門,往後一分錢也不要你的,日日夜夜就能敞開肚皮吃到飽。”
然後,綠萼就信了。
她頭上紮着兩個羊角小辮,辮子晃啊晃啊,牽着侯府管事忠叔的手,笑嘻嘻的就邁進了侯府的高門。
直到後來,綠萼才知道,巷口的張糖人壓根兒就不住在侯府,他明明就住在東街興源巷,她偶爾同娘子或者宋正平一起偷溜出府的時候,就常去攤子上找他。
他們三個小娃娃都長得漂亮精巧,往攤子旁邊一杵,巷子裏的人就全圍過來,張糖人的生意就好得蹭蹭蹭直往上蹿。
因此,張糖人待他們三個很是不錯,有時候關了店,還三不五時的帶他們去瓦子裏溜達,聽戲、看雜耍、觀胡姬舞。娘子那些不入流的話本子、小玩意都是偷偷從他這弄來的。
不過,若在瓦子裏逛晚了,通常就會被侯爺發現。娘子得挨一通好打,罰寫堆得人高,還要被侯府看門的財叔嚴防死守,好一陣子都出不了門。
可是有一點,她阿耶還是說中了,從進侯府以後,綠萼吃張糖人捏的糖人,還真沒付過一分錢。
不過從那天起,綠萼卻再也沒見過她那位好賭的阿耶,如今她也忘了,早不記得了,他長得什麽模樣,說話什麽聲音,是不是好賭。
忘了,她真的,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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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才是她的家,娘子才是她的親人。
哦,還有正平哥,侯爺,夫人,李姆媽……
撿到宋正平的那一日,綠萼進淮南侯府還沒幾天,饒是宋珂極滿意這位新玩伴,待她格外好,她那時也還是怯懦得很。
侯府家教森嚴,尤其是對侯府嫡長女宋珂管教更嚴。她兩個小丫頭片子,一個有心,一個無膽,也興不起風浪,想逃出府去街上耍,也得逞不了,頂多濺出星點漣漪,若被發現也訓得半死,平日裏宋珂只得同書畫作伴,與琴棋為伍。
所以,能撿到宋正平這個吃苦耐勞,樣貌俊秀,品質優良的好跟班,還得多虧了宋珂外祖王氏家的王表姐。
唉,百姓家的孩子潦倒困苦,貴族女郎卻也總有她們的身不由己。
尤其是婚事。
王表姐,是南嶺大戶王氏的嫡女,她十四歲就被家裏許給了謝家的小郎。
這謝小郎的名頭在南嶺那可是響當當的,比百花園最紅的旦角兒火玫瑰還要大名鼎鼎,就連每日在街頭巷尾閑逛的阿貓阿狗都知曉——
謝小郎整日狎朋昵友,鬥雞走狗,是個狗屁不通的纨绔!
自打定了親,王表姐便日日嚎,夜夜哭,直哭的王府裏的姑娘少爺、阿公姆媽們都嫌她。
她便來侯府串門,尋她這個還不懂人事的小表妹宋珂。
王表姐想:宋珂她好歹也是個會說人話的!
這一日,三月初七,南嶺花姊節。
王表姐又愁苦地坐上馬車,她未施粉黛,面容憔悴,眉毛蹙成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直奔侯府,一路上,馬車外都能聞到濃濃地苦味。
進了門,她便尋到宋珂的小院,苦苦抱怨嗟嘆;
“阿珂,你表姐我真是命苦啊,怎麽許了這麽個玩意,若嫁給了他,我可就沒好日子過了!嘤嘤嘤~”
宋珂才六歲,綠萼也六歲,她們不太明白王表姐在說什麽。但是,這句話她們已經聽了千八百遍了,真的很沒趣。
今天可是花姊節!
宋珂不想聽表姐閑扯,她只想要溜出去!
花姊節是南嶺特有的節日,普通百姓家的男男女女,會在這一日尋愛寄情,互定終身。
女郎們白日裏穿上漂亮的衣裙,備好彩色糯米做的花姊飯,拎在竹籃裏。到了夜裏,遍街點上思南花燈,男男女女便相聚在巷闾間唱歌談情,互贈竹籃。
平日裏精于勾心鬥角、互相潑糞的士族大家們,卻在這一日罕見的達成了一致的默契:花姊節實乃一場傷風敗俗的相看大會!自家孩郎若和粗鄙不堪的平民攪和在一起,只會自降身價,往後再難議上好的親事。
所以這一日,他們是決計不會允許家中孩郎上街晃蕩的,女郎更加不行!
孩子總是很叛逆,越是不讓瞧,小阿珂就越是想出去瞧瞧。
姑母給她念得話本子裏頭,有情人的幽會都是在這樣的夜晚,花燈間,明月裏,輕紗漫舞,郎情妾意。
她小眼睛骨碌碌轉,對着王表姐糯聲糯氣。
“表姐,謝小郎那樣壞,今天這種日子,街上那麽多标致的美人,他肯定得在姊妹街上蹿。”
王表姐一聽,眉毛蹙得如一座座山川相連,肩膀垮下來,“任他花心浪蕩去吧,我這一生就算栽進陰溝裏了。”
說完,她眼角還擠出兩滴淚。
“唔,表姐,你不是還沒見過他,不如趁這個機會,咱們去見見?”
小宋珂谄媚着一雙小臉,眨着水潤的大眼睛,扯住王表姐的衣袖出馊主意。
王表姐愣住,執帕拭淚的手都一停,“今日可是花姊節,我們貴族女郎怎麽能出去呢?”
小宋珂一肚子壞水,繼續撺掇。
“或許那謝小郎長得奇醜無比,小眼睛、矮個子、腫嘴巴、塌鼻梁,你都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樣子,表姐,你就認命了?”
王表姐被小宋珂一通形容,吓得三魂失了兩魂半,怯懦道:“是啊,若他生得貌醜無比,我的日子可不就更難捱?我……是不是該去見見?”
小宋珂小嘴一咧,點頭如搗蒜。
“該去,該去。”
她義氣了得,拍拍小胸脯:“表姐,你若害怕,今日我就舍命陪你一道。”
王表姐感動得眼眶含淚:“當真?”
小宋珂再加一把火,奶聲奶氣繼續道:
“自然,自然,小孩子一言既出,多少匹馬都追不回來!”
王表姐激動得淚如泉湧,緊緊摟住宋珂的小身板:“阿珂,你真好!原來,你才是最真心待我的好姐妹!”
有了王表姐的幫忙,小宋珂跟阿娘謊稱表姐因婚事傷心難耐,悲憤欲絕,自己無奈只得跟去外祖家暫住一夜,為她緩解心傷。
阿娘自然應了,還欣慰地連聲誇贊,“咱家小阿珂真是有情有義!”。
宋珂臨上馬車,阿娘還感懷地詩興大發,在宋珂耳邊吟誦道:“自古姐妹情随月,今生得緣夢也甜。”她一臉寬慰的撫摸阿珂的小腦袋,眸光溫和,輕聲細語道:“阿珂,你終于懂事了,阿娘也心安了。”
小宋珂點頭糊弄兩下,拉着綠萼就往馬車裏鑽。
到了姊妹街,已是暮色低沉。街道、巷闾中挂滿思南花燈,男男女女随歌聲起舞,姊妹街成了一片歌舞的海洋。
小宋珂三兩下從高高的馬車上蹦下來,耳邊傳來南嶺的質樸莊嚴的“酒歌”,女郎們跳着各式各樣南嶺舞蹈,蘆笙舞、木鼓舞、踩鼓舞。
南嶺百姓向來能歌善舞,性格堅強、豪邁,只有貴族總愛假惺惺的裝文靜。
小阿珂最讨厭那些嘴上一套,心裏一套的假惺惺。
她在姊妹街頭左瞧右看的閑逛。
淮南侯府的車夫跟在後頭,驚得面如土灰,小娘子大晚上巴巴跑到人家調風弄月、談情說愛的地方來,若是叫侯爺、夫人知曉了,那還了得?
街道上人頭攢動,免不得磕磕碰碰,王表姐是深閨的大家娘子,哪裏見過這種場面,不禁有些慌亂:“阿珂,街頭人多雜亂,哪裏尋得到謝小郎,我們還是快快回家去罷!”
小宋珂好不容易光明正大走出侯府,姊妹街上又燈火輝煌,熱鬧非凡,她哪裏肯應,拽着綠萼往人群裏鑽。
不過兩個小娃娃,王表姐和車夫怎麽放心?
只得跟在後頭追。
前後腳的工夫,宋珂一行人路經一條小深巷。
“你丫的,野種!”
“有娘生沒娘養的畜生玩意兒!小爺我叼在嘴邊的東西,你也敢搶!打不死你!”
“他娘的,臭小子!”
“……”
小巷深處傳來一陣陣拳腳聲。
王表姐驚得後背盜汗,心中狂跳,不過是想來見見謝小郎,誰料到遇上這種事情?
管吧,又怕殃及池魚,加上兩位丫鬟一個車夫,她們才不過五個人,老的老,弱的弱。
不管吧,若是放任地痞欺壓毆打小乞,又着實不是一名士族貴女該做之事。
腳像長在地上似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這時,燈火中走來一位翩翩如玉佳公子。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本該是多美好的一副畫卷,可笑就可笑在,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一股子地痞流氓味。
他走到近前,看到王表姐,修長眉毛一揚,“呦~小美人,怕啦?”
說着,他還擡手輕挑的勾了一下王表姐的下巴。
“啪——”
王表姐揮手打開他,臉頰飛上紅暈,這郎君實在皮囊生得太好,他這般調戲她,她竟惱不起來。
“你……,浪蕩子!”
她聲音脆生生的,嬌媚柔美。
小宋珂奇怪的揚起腦袋,仔細打量王表姐,她好像病了,說話的聲音比往常還要細細柔柔的,嬌弱無力似的。
而且,她言語裏怎麽聽不出半點對這位“浪蕩子”的怪罪?
怪哉!
根據兩年來,小宋珂對情愛話本子的鑽研。
她初步猜測眼前這位郎君,應該正是傳言中的那位草包纨绔,謝小郎。
因為話本子裏,定過親的美貌女郎若是在街頭偶遇佳公子,那他多半就是那個被定親的未婚夫。
尤其這位郎君相貌堂堂,還是出現在英雄救美的關鍵時刻。
嗯,然後呢,他兩人大概就會一見傾心,糾糾纏纏,卻互相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接着他們就會經歷內心一番痛苦的掙紮,決定與家族聯姻作鬥争,最後卻發現定親對象正是自己的心上人,然後甜蜜結局!
小宋珂一顆裝滿海水的小腦袋裏“嘩啦——,嘩啦——”晃蕩地正響。
那位郎君卻輕笑一聲,沒再看她們。
他懶散地扭過腰,面沖巷子裏,手裏的扇子軸在臉上撓了兩下,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喂!喂!喂!王二!王二!”
他朗朗聲音傳進深巷中。
巷子裏的踢打聲漸漸弱下來,不一會兒,幾個人從黑巷中摸了出來。領頭的一個身強體碩,穿着一件破爛的淺灰短衫。
那人奉承阿谀,滿面堆笑,弓着身子走到近前。
“哎呦~謝爺!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啊哈!他果真是謝小郎!我真是個天賦異禀的小天才!
小宋珂才不管現在的情勢如何,她搖頭晃腦的自顧自得意,拉着綠萼,湊在她耳邊叽叽咕咕。
一旁的王表姐,不用說,當然是吃了好大一驚。
故事就是這麽俗套,謝小郎英雄救美,王表姐暗許芳心,兩人不過兩年便成婚了,婚後的日子過得蜜裏調油,宋珂從那以後,便再也沒見過王表姐把眉毛蹙得似一座座山川。
而那位深巷裏被圍打的乞兒,便正是宋正平了。
長壽宮側殿的胡床上。
宋珂手裏拿着在炭火盆上烤的表皮棕黑的甘薯,一掰開,熱氣、香味撲面而來,瓤黃澄澄的,咬上一口軟糯香甜。
宋珂素手掏出絹子,輕拭嘴角,微笑柔聲道:“綠萼,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宋正平時的情形?”
綠萼舉着兩半兒甘薯吃得正歡,聞言,停下來,嘴邊的笑意褪去,“他受苦了。”
宋珂笑笑:“都過去了,他如今在南嶺也有了官職,不是很好麽?”
“嗯。”
綠萼悶悶應一聲,眉目低垂,手裏的甘薯再沒方才香甜了。
那一日,地痞們走後,小阿珂和小綠萼兩人,你推我搡跟着王表姐和謝小郎走進黑漆漆的深巷中。
一個小少年瑟瑟蜷縮在灑滿屎尿的泥地裏,晚風帶着初春的花香吹過小巷,傳入宋珂口鼻的卻是他身上的屎尿惡臭,還夾雜着血腥味道。
小宋珂忍不住一陣幹嘔。
那些地痞,竟然……
綠萼有些害怕,宋珂小身板将她護着,扭着頸子不敢看那一灘污穢,磕磕巴巴試探的問道:“那個……你、你還好麽?”
她一出聲,那少年縮在地上的身子便開始直打哆嗦,遍身的污穢抖落,血跡斑斑滲透在尿水裏。
昏暗的老巷子狹窄擁擠,一時間,宋珂鼻尖那股子血腥味更加濃重。
那少年蜷縮着不說話,宋珂便繼續問他。
“他們為什麽要打你?”
“……”
“你叫什麽名字?”
“……”
地上那一團,冷顫着不發出丁點聲響,在森然的巷子裏着實慘濑人。
小宋珂也開始有些害怕了,她壓低嗓子,附在綠萼耳邊,“他是不是要死了?”
綠萼戰兢兢縮着,小手捉着宋珂穿的粉色衫子,眼淚珠子直往外淌:“他好可憐,娘子救救他,救救他吧!”
宋珂自然真的救了他。
之後,還央了阿兄求情,等他養好傷,便将他留在侯府裏做個家仆。
侯府管家忠叔說:“他無名無姓,既然進了宋府,就姓宋吧,叫宋……宋什麽呢?”
“宋正平。”
這是他進了侯府說的第一句話。
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下等人只能被欺壓、被□□,一層壓一層,官吏壓百姓,大官壓小官,皇帝壓群臣,甚至或許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身不由己。
他多餘活此一生,只想謀一個公正康平。
“正平,從此我就叫宋正平。”
他語氣堅定。
不得不說,宋正平是個乖巧聰慧的人,他很讨人喜歡。
因為聰慧,他從家仆變成了阿兄的伴讀,上了宋氏家塾,得了侯府一衆小郎君的喜愛,長成了一位翩翩小少年,再也沒人記起他曾經狼狽的樣子。
後來,他還成了小宋珂兒時那些小叛逆的共犯。宋珂偷溜出府,上山下河烤甘薯,聽戲唱曲逛瓦子,都有他和綠萼陪在身邊。
再後來,當宋珂被侯府嚴加管教,再無出門之日時,宋正平就成了淮南侯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管家。
他辦事得力,又得了阿耶的賞識,成了阿兄裏裏外外得力的助手,在南嶺也有了官職。
剛到弱冠之年,便出府自立門戶,成了官清法正,深受愛戴的一方父母官。
每每進府與阿耶議事,他或從張糖人那讨來些稀奇古怪的話本子,偷偷給了宋珂,或給綠萼帶些小零嘴。
從來在宋珂心裏,他似乎都是個值得依靠的大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大肥章,後面也會陸續出一些人物番外,求個預收,求個評論,求個作者收藏,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