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淮南侯
第55章淮南侯
正月十六,文德殿,群臣列班上朝。
淮南侯着一身深紅朝服,佝偻着背,虔誠埋頭跪匐在禦座之下:“老臣淮南侯宋穆參見皇上,陛下萬安。”
“侯爺,快快免禮!”虞洮罕見含笑啓唇,語氣也意外的輕柔關切,“南嶺與上京風俗相異,昨夜淮南侯歇息的可好?”
宋穆拱手應答,誠惶誠恐,“京兆尹照顧體貼周到,老臣深感陛下隆恩。”
“若按民間規矩,朕還得喚侯爺一聲舅舅,這些都是朕該做的,自家人又何必多禮?”
“臣豈敢,豈敢……”
淮南侯恭敬謹慎,趕忙垂首躬身。
太尉常疆拱手上前,“自南嶺戰場一別,老臣與淮南侯已多年未見,猶記得當年與聖祖爺、侯爺并肩抗擊外敵的峥嵘歲月,多年來當真十分懷念。”
他身軀壯碩,是武将常年征戰、浴血沙場才練就的黑厚結實的體格。
“太尉所言也是朕之所想,上京南嶺相隔甚遠,雖常與舅舅書信往來,卻從未有過促膝長談之機會,其餘要事容後再議,今日理應先為舅舅接風洗塵。”
“今夜朕命內務府在未央宮舉辦盛宴,邀衆愛卿共赴。”
皇帝向來衆星拱月,有天人臨世之姿,今日卻一聲聲“舅舅”喚得極為親切,口吻溫和親切的像換了個人。
便是對未來的國丈右相,他向來一張板正的肅顏,嘴角都顯少揚那麽一下。
淮南侯此次被召入京,背後原因為何,群臣百官各個算計在心,無非為了一件事:南嶺屬地究竟要分還是要合?
合則大張旗鼓,分則劍拔弩張。
無論如何,淮南侯此次入京,必有大事要發生。
而今日場面,至少從表面看起來聖上之意絕非是向着支持“三分南嶺,削藩集權”的右相一黨了。
誰人不知,太尉常疆與淮南侯有莫逆之交,當年聖祖爺之所以能得到南嶺宋氏勢力的支持而平定叛亂,都是常疆在當中牽線。
就連之後,右相一派多次提出“分南嶺”的言論,也是常疆接連幾次在庭上破口阻撓,才力保淮南侯府至今。
朝廷中的事情,雖然看起來極為慎重嚴肅,但若論起來,其中的利害關系往往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幼稚可笑。
常疆與右相兩人,一位是文官之首,一位是武官頭子。自從因南嶺之事撕破臉皮之後,他倆凡事都必得争上一争。
壽宴各擺了幾桌,來了多少位官員到府中慶賀?
家府的門檻誰高誰低,門匾誰大誰闊氣?
皇帝的賞賜、嘉獎孰多孰少?
。……
一年到頭,雞零狗碎、雜七雜八的事情,兩人私底下都得一較高下。
文武百官混口官糧都不容易,一直以來在他倆面前都小心翼翼、兢兢業業,在相爺面前閉口不談常太尉,在常太尉耳邊又從不敢提畢相爺,總之是避諱得很。
禦座之下,右相面若鐵色,近日來他所上的奏折接連被聖上駁回。終究是血濃于水,南嶺宋氏到底樹大根深,輕易難以撼動。
下朝之後,虞洮親自從九階上下來,親手執着宋穆就往後宮中去,“母後昨日就叮囑朕,下朝後便與舅舅去長壽宮小聚,也好一家團圓。”
宋穆謙卑躬身,“陛下與太後娘娘關懷體恤,老臣感念在心。”
虞洮笑得骨秀神清,“舅舅何必如此客氣。”
長壽宮門外
嚴寒天氣,宋珂扶着太後親自站在宮門外相迎,太後裹着白絨絨的兔毛圍脖,襯得一張臉被凍得更加紅通通的,仿佛冬日裏,守在家門口盼着阿耶歸家的小姑娘。
太後遠遠瞧見淮南侯,眼眶便一下子紅了。
口中嘤咛,帶着鼻音道:
“阿兄……”
“阿兄!”
她蹒跚着腳步湊上前相迎,語氣中帶着哽咽,輕聲低喚。
宋珂抿着唇,看着遠處走近的阿耶沉沉不語,與林尚宮攙着太後迎到近前。
太後的淚終于淌下來,滴落在兔絨的圍脖上,将絨毛凝成一撮,便好似此刻她心中噴湧而出的思念。
“阿……兄……,我好想你,阿兄!”
她輕輕松開宋珂攙扶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淮南侯面前,淚水撲簌簌地落下,林尚宮在後面一直抹淚。
太後這些年受過的苦,她最了解,唯有她最清楚,娘娘入宮以來,有多麽思念家鄉,思念南嶺,思念她的阿兄。
可是,十二年啊……
誰能知道,十二年能将她的阿兄變成何種樣子?
接下來的一幕,只讓林尚宮心碎心驚。
淮南侯遙遙相望,在冬日的寒地上,伏地行禮大拜,朗聲獻賀:“臣,給太後娘娘請安,願太後娘娘聖體安健,福壽綿長!”
太後遍體一僵,她垂眸看見謙卑跪扶在她腳下的身影。
那是她的阿兄啊!
那是曾經鮮衣怒放,銀鞍白馬的少年,那位陪她一同笑鬧,一同長大,對她疼愛有加,她一生敬之愛之的阿兄啊!
可十二年過去了,她早已經不是他的妹妹。
她成了太後娘娘。
是太後娘娘啊……
太後眼中的淚如珠串落下,随着寒風飄散而去,在面龐上留下一道淺淺的淚痕。
淚水滴落在宋珂的手背上,太燙了,在她心上灼出一個大窟窿,痛得宋珂喘不上氣。
朔風強勁而孤寒,刮過金頂朱門的長壽宮,吹皺了宮門前一池冷水,宮檐下銅鈴叮當作響。一片梧桐枯葉被風卷起,從枝頭旋空零落飄搖,幹癟蜷縮的墜在太後腳邊。
太後一身華服,茫茫然立在寒風中。她朱唇微動,并未發出響動,默聲念着兩個字:“阿兄。”
她終此一生繁櫻團錦、榮華富貴,于烈火烹油之中不慎墜入十丈軟紅塵,自問從未負過任何人,臨了卻落得如腳邊枯葉一般,孑然孤獨。
林尚宮在一旁抹淚,宋珂擡眸看了一眼姑母。
淚珠尚且還挂在她眼睫上,太後卻仿若被仙人失了定身神咒,眸中的神采被抽走,她垂眸定定看着跪在她腳邊的人。
宋珂冷眼打量在場衆人的神情變化,眼眸幽深。
人吶,就不能太奢求從別人那裏得到某樣東西,否則,就成了執念,一旦得不到就會痛不欲生罷了。
尤其是情之一字。
但凡渴求了,就容易把它看得很大,甚至大到成了整個世界,占據全部的心思。
蕭蕭冬風裏,宋珂着一身石榴紅披風,仿佛一團凜風裏絢爛綻開的火杜鵑,她螓首蛾眉,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宋珂啊,宋珂!你萬萬要記得守好自己這顆心,若是忘乎所以,将情也一并交到他手裏。到頭來,患得患失,生不如死,受罪的唯有你自己!
“舅舅何必行如此大禮。”他親手扶起淮南侯道:“今日是家宴,母後與舅舅多年未見,終得以團聚,侯爺今日便暫時放下君臣之禮。”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實不敢稍有逾越。”宋穆禮數周全,容不得他人挑出丁點錯處來。
宋珂萬千思緒于胸中郁結,她早就料定阿耶入京必定步步留心,時時在意,謹慎小心生怕絲毫行差踏錯。在她入京前,阿耶便是這般教導她的。
只是,如此恭敬的阿耶,當真會如《無名冊》中所言起兵謀反麽?
深吸一口氣,宋珂複又擡首含笑,在太後身後朝前盈盈福禮,清雅端靜,脆生生的一聲,打破此刻難堪的場面:“阿珂見過表哥,見過阿耶。”
一旁的虞洮耳聞明見,也輕笑出聲,化解了冰凍的氣氛,俊秀的面龐上滿是常人難以得見的親和,如神仙玉人引逗人心。
“阿珂免禮。舅舅初次入宮難免不習慣,阿珂要替朕好生招待舅舅。”
吩咐親生女兒招待人家遠道而來的親生父親,言下之意,好似宋珂不是南嶺人,而是自己人了,是宮中人了。
宋珂微微一福,儀态體閑,柔聲細語笑道:“是,阿珂知道了。”
虞洮瞥見太後苦澀的神情,“外面天寒,殿內地爐燒得旺,母後咱們快進屋再聊。”
太後喉頭哽咽,“也好,進去吧,哀家站得也有些乏了。”
哀家,可憐之人,無夫之哀。
饒是榮耀權勢伴随一生,可若要割舍情愛恩仇,又有誰願意做這個“哀家”?
太後輕嘆一聲,素手無力的擡起,柔弱搭在宋珂的手上。宮娥打起簾籠,一行人進到長壽宮正殿中,室內烘着地龍,熏着暖爐,暖和得很。
太後解下兔絨圍脖,與皇帝一齊端坐在上首。
宋珂接過宮娥送上來的手爐,抱在懷裏,舒服得她渾身一哆嗦,正準備安逸的落座。
立在她身旁的宋穆卻嶺眉豎目,低聲呵斥她道:“阿珂,不得無禮。”
宋氏家塾教導的規矩:尊長未賜座,不可擅自落座,否則便是目無尊長。
宋珂感覺恍如隔世,入宮不過幾月,如果不是阿耶提醒,她竟沒有察覺,在宮中的日子她居然過得比在淮南侯府時還要惬意随性。
抱着龍紋暖爐,她恭敬垂眸站在淮南侯身後側。
這麽些年來,她早挨打慣了,總結出了一條百試不爽的行事準則:無論是非對錯,想要少挨打,就得先低頭。可以說,她對父親的畏懼,是長年累月在藤條下積累而來的,深入骨髓的害怕。
宋穆屈身俯首,立在殿下,“老臣教女無方,讓陛下與娘娘見笑了。”
宋珂乖巧的朝座上福了福,手裏抱着的暖爐又重又燙,好似揣着一個燃着的煤餅子,“是阿珂失禮了。”
金織寬袍下長指輕輕摩挲,虞洮不禁心中好笑。
每每他與阿珂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她雖然嘴上不說,但總時不時仗着自己歡喜她,對他一舉一動裏都是挑逗。
她若稍有不得償所願的了,便淚眼朦胧、哭瓢瓢一張小臉,故意惹他心疼,最終若是得逞了,面上看起來好似低眉順眼、溫柔懂事的,可又總暗暗帶着一副耀武揚威的架勢。
今日,降她的克星終于來了。
可是,他又有點舍不得……
“舅舅何必如此多禮?阿珂溫婉娴淑、蘭心蕙質,母後自染病後身子不适,精神也不甚好,朕還得多謝舅舅,送來一位知冷知熱的貼心人。”
虞洮星眸飄飄悠悠,最終落在宋珂身上,淡淡道:“阿珂也入座罷。”
宋穆斂袍落座,“小女頑劣,陛下過譽了。”
說罷,他扭頭,又側目望一眼宋珂。
他眉眼傳來熟悉的威懾,宋珂心領神會,條件反射似的上前一福,“恭謝表哥。”
阿耶就只會兇她!
表哥眸子中的戲谑也太顯眼!
太後怏怏然斜倚在座上,林尚宮取來狐裘蓋在腿上,她面上的淚已抹盡,眉眼愁态,凝視着阿兄,開口聲音澀澀的,卻喚他作:“淮南侯。”
宋穆低眉順眼道:“臣在。”
“南嶺侯夫人可還好?宋钰吾侄可好?”
“回娘娘,內人身體康健,吾兒年前也已娶了親,府中一切都好,多謝娘娘記挂。”
太後瞧着淮南侯,眼眶還是忍不住泛紅。
他的阿兄,那位曾經跨馬馳騁在南嶺林間,駕山風馭青葉,英氣豪邁的花間少年郎。歲月蹉跎,終究使他變成了此刻鬓發斑白、垂眉低眼,拘束坐在殿下的老臣子。
她何嘗不明白,南嶺如今處境尴尬,阿兄此次進京步步如履薄冰,處處行事若臨深淵。
可是……謝她記挂?
南嶺宋府,那是她的家啊!
太後削微有些鼻音,紅唇輕啓嗫喏道:“侯爺,你呢……身體,還好麽?”
宋穆佝偻的身子眼見得一怔。
半晌,他回話道:“老臣身子還算硬朗,有娘娘體恤,臣涕零感激。”頓了頓,他喉中似被什麽噎住了。
“……娘娘,您也要珍重鳳體。”
不過一句淺淺的叮咛,一滴淚卻從太後眼中滑落,未令人察覺,她倉促擡手掩去。
夠了,這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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