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元宵夜
第56章元宵夜
尚食局宮女擺了膳,長壽宮特備下了南嶺的餐品和上京的特色,一頓飯吃下來,淮南侯謹小慎微,太後欣喜感懷,皇帝親和關切,宋珂端碗看戲。
“舅舅入京,歡喜之至,朕當浮一大白。”虞洮舉杯從喉直倒。
宋穆趕忙站起身來,“老臣也滿飲此杯。”
“坐下,坐下。”
虞洮按下宋穆的肩,又親自從白玉酒壺中為宋穆斟了滿滿一大杯,舅侄兩碰杯飲下,“請舅舅入京,卻有要事相商,今日家宴朕也有幾件事要同母後與舅舅商議。”
“陛下請講。”
宋穆放下酒盞,垂首恭聽。
太後掃了一眼宋珂,擱下筷子。
“這第一件事是前幾日舉國頒布的治水令,南嶺自古多發山洪,河道整治關乎國運,聽聞南嶺近日已着手加強水利修繕一事,朕也會派工部欽差從旁協助。”
“水利修繕利國利民,也老臣分內之事,必當竭盡全力。”
虞洮從容看向太後與淮南侯,“第二件事,便是有關近年朝中‘南嶺三分而治’的傳言……”
太後與宋穆便相視一眼,容色肅穆。
“朝代更疊,世事變幻,南嶺難以避免存在衆多遺留積弊,民俗差異,官員腐化,加之分而治理,朝廷的管制力度也因地域之差而減弱。故而,才會因此事耗費了許多口水文墨。”
他将朝廷與南嶺的矛盾開誠布公,使桌上其餘三人皆神色凝重。
淮南侯佝偻跪在桌下,“老臣有罪,但南嶺是澧朝疆土永世不可分割,我南嶺宋氏一族忠君愛國之心日月可鑒啊,陛下。”
虞洮将他扶起,“快請起來,朕并無怪罪之意。”
淮南侯側目,見太後朝他輕颔首才驚惶坐下。
皇帝拍了拍宋穆的手,接着說道:“若無作為宋氏長女的母後坐鎮中宮多年,南嶺恐不能如今日太平。”
話語中威懾十足,在縱橫捭阖的君王面前,淮南侯老邁的身軀相形見绌。
宋珂心中忐忑不安,她看向這兩位她最熟悉的男人,原本在她心中他們一位是握在手心的情郎,一位是威嚴高大的父親。
今日她才知道她錯了,大錯特錯。
她竟天真的以為從他甘願為自己背棄先祖遺命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牢牢握住了他的心,卻不知君心難測,皇權永遠不會屈服在女人之下。
直視虞洮玉雕的側顏,宋珂竟感到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這位郎君。
那男人一邊說,一邊将手中酒盞傾倒,醇香的美酒潑灑在褐色木桌上,液體流淌穿行于杯盞碗碟之下,鋪滿整個桌面,若澧朝版圖之上滾滾流淌的河流湖泊。
他道:“澧朝與南嶺的積弊,便如朕頒布的治水令。治水之事,‘堵’是下策,‘疏’才是上策,治水應修壩建堤,更應掘溝挖渠疏通河道,造林植樹鞏固泥沙。朕不願與舅舅兵戈相向,朕相信舅舅也想南嶺百姓長久喜樂,平安康寧。否則,也不會……”
他星眸飽含深意的看向宋珂一眼。
否則,又怎會如十六年前一樣,再次送一位宋氏嫡長女入宮?
他大喘氣,“可是,如今朕卻覺得宋氏的态度難以琢磨了。”
他修長的指輕點在桌面的酒液上,提得很是刻意,“聽說,表妹的親事定在今年八月?那時間正值酷暑,表妹身子嬌弱哪裏經得住,朕瞧着,八月恐怕不是個好日子。”
淮南侯陷入沉思,“這…,陛下所言甚是。”
“聽聞那位秦氏小郎君也随舅舅一同入京了,今晚既設宮宴,沒有不邀之禮,舅舅便将這位東床快婿帶來,朕親自為舅舅把把關。”
當晚,未央宮舉辦盛大的宮宴,內務總管高澤親自操持,為慶賀淮南侯遠道而來進京面聖,邀請諸位重臣與六宮嫔禦的家人一同入宮赴宴。
淮南侯坐在距九階最近的高位上。
身後側的案幾上坐着一位小郎,他生得漆鬓流光,雙睑胭紅,一襲青衫長袍更襯得冷白如瓷的肌膚有如妖豔般的邪魅。
從他一進殿,宋珂的目光便盯在那張臉上。
宋正平入侯府之前本名姓秦,她竟忘了。
可宋正平今日的舉止神态頗有些異常,眼神陰翳,墨發披垂;從前他着一身盔甲官服,正派的臉上一直都挂着溫潤的淺笑,仿佛三月裏的春光,令人倍感舒适惬意。
今日再見,卻氣質大變,似一只勾魂攝魄的鬼魅山精勾人魂魄。
宋珂伴在太後身側,莫名只覺得殿中仿佛有一聚目光灼灼盯着她,讓人心中發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太尉常疆拍案叫絕,“穆兄,你這福氣真是惹人眼饞,你的女兒女婿就像是洞天福地裏侍奉仙人的金童玉女,真是天造地設的般配。”
他高舉手中的玉觥,一口飲盡,“辦喜宴的時候莫忘了給老夫下一份喜帖,如此金玉良緣,老夫定備上厚禮相賀。”
提及這樁婚事,宋穆轉眸朝禦座之上看了一眼,舉起酒杯笑得頗為牽強,“一定,一定。”
宋穆與常疆之間有莫逆之交,十二年前南部平叛血色一戰,馳騁疆場,傾蓋如故,從此便結下伯牙子期般的清風高誼。
右相捏着酒杯,斜眼看向相聊甚歡的二人,輕蔑地哼了一聲。
畢潇潇神色快活,淮南侯帶着東床快婿來接宋珂回去成婚了,她高興地飄飄欲仙。
“宋姐姐,秦小郎,南嶺山遙水遠,潇潇不能遠去道賀,今日就提前獻賀了,願你們二人,珠聯璧合情如蜜,月圓花好配天長。”
宋正平歪着頭,饒有興趣地觀摩畢潇潇過分揚起的嘴角,睫羽輕顫,慵懶舉杯道:“那我與阿珂就在此謝過畢女郎了。”
畢潇潇眉眼間是止不住的喜悅,舉杯将酒水飲盡,她眸光盈盈朝九階之上望去。禦座之上面色清冷,與熱鬧的宴會格格不入,畢潇潇卻分明瞧出來了。
他不大高興。
畢潇潇捏緊手中空杯,她便是傻子也明白了,皇帝哥哥心中還是記挂着宋珂,就算她已許了人家,即便她将要回鄉成婚——
此時,殿下一支舞蹈恰好結束了,教坊司新進的舞姬曼腰纖纖,正欲上前。
畢潇潇計上心頭。
那宋珂不過空生得一副好樣貌,從南嶺那窮鄉偏壤來的,想來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技藝。
今日非得将她一副虛假的外皮撕下來,叫皇帝哥哥認清她,徹底死心了才好!
省得他因一時的求而不得,引起往後長長久久的心中牽挂。
她不動聲色,從殿側悄悄移到九階之上珠簾後側,在珍太貴妃身旁咬耳低語。
片刻,隔着珠簾,珍太貴妃朗聲嬌笑:
“今日淮南侯入京的大喜,教坊司□□出的舞姬千篇一律,無甚看頭,哀家也是看厭了。”
畢潇潇走上前來,斜挑着宋珂,笑容玩味,“今日既然是為恭賀淮南侯入京,那不如就由南嶺赫赫有名的貴女宋三娘子為衆人獻舞一曲,也好全了宴席的一片喜氣。”
話音一落,宮宴上百官都露出看好戲的臉。
貴女獻舞是宮宴上常有的事情,但大都是丢人現眼。教坊司精心□□的舞姬功底紮實、編排精巧,貴女們身嬌體弱、日常好吃懶動,論舞自然比不過專業舞者。
有教坊司舞姬的珠玉在前,何人願意當陪襯。
畢潇潇這一舉就是打定了主意,讓宋珂下不來臺。
虞洮瞥一眼畢潇潇,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酒盞便欲開口制止。
宋珂卻先行站出來,在殿下朝他款款一福。
“阿珂願跳一舞獻賀。”
她着一身翠蘿碧衫,裙擺如花瓣綻開,長發如瀑,尺素纖腰立于九階之下。佳人擡手畫風流,張口吐蓮花。
衆人皆嘆:真不愧是名遍澧朝的南嶺宋三娘子!
宋珂早便知曉今日有這一遭——“昌隆五年,淮南侯進京面聖,帝設宴款待,宋氏獻舞,秦氏擊鼓相和。”
《無名冊》中白紙黑字寫得分明,旁人不知曉,宋珂卻似活神仙,能通曉未來事。
嬌柔美麗的佳人卻并未舞那綠腰、霓裳的柔美舞蹈。宋正平挪步教坊司伴樂區,自然而然的拾起鼓槌,鼓聲清脆響亮與舞相和。
伴着鼓聲,宋珂玲珑身姿,纖手皓腕大開大合,驕健敏捷、靈巧活潑。偏旋轉時似鹞子翻身之疾,墨發在空中翻旋,旋出的是自然成韻,撼人心魄的氣勢。
鼓聲古樸粗狂,舞步磅礴靈動。
明明是微末蚍蜉,卻妄圖要撼動高山大樹。
宋正平勾起唇角,手上擊鼓的動作不停,笑得鬼魅。
美,這舞極美。
不是掃雪煎茶,輕煙細雨的柔和,也并非淡雲曉日,孤鶴清溪的雅致;而是殘陽如血,百戰死,十年歸的豪邁,是潇潇雨歇,仰天長嘯的壯烈——
鼓點急時如雷鳴,緩時若水流,萦繞在未央殿中衆人的耳邊,回蕩在梁上。
宋珂随着鼓聲跳躍、旋轉,輕衫飛舞,是關乎心靈的美的意志。
她暢快淋漓的舞着,慢慢的,她的身體自如游轉,思緒越散越開,逐漸恍惚起來。
這鼓聲仿佛有一種魔力,帶走了她的神思,讓她想起天命的坎坷艱難,她與姑母必死無疑的命運;宋氏的困境,此生渾渾不得自由的束縛;宋珂胸中有滿腔的忿恨不平。
她寧願自己是一位平民女子,不必肩負家族的使命,不必背負噩夢般的命運。沒有這潑天的富貴榮華,也沒有永無止境的傾軋算計。
她會遇到一個真正可以傾慕,可以珍惜的人,與他平凡的度過一生。
從始至終,她要的不過如此。
長長久久的歲月,一位無關權勢利益的人。
僅此而已。
這一舞是宋珂的控訴與無奈,向往與期盼。
宋正平手下的鼓聲由低到高,由緩至急,與宋珂配合默契無間。
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佳人起舞,才子擊鼓合之,男才女買,仿佛早就經過百千次彩排才有的心有靈犀。
舉杯暢飲者,撫掌大笑者都停下了,側耳聽這鼓聲,側目看這驚世絕舞。
與這一舞相比,教坊司編排出的舞蹈,連一個俗字都稱不上,簡直無法望其項背。
鼓聲戛然而止,宋珂也停下舞步。
宋正平手中的鼓聲陣陣,節奏古怪卻壯美,令人不可捉摸,卻仿佛會牽動人心魔音,一舞罷,未央宮中一片沉沉的寂靜,衆人皆沉浸在腦海中盡顯的光怪陸離、紅霓欲望之象。
宋珂胸前的紫檀木墜隐隐發燙,她垂眸斂袖撫上紫蓮花墜,立在殿下,神情怔怔,矮身朝座上一福,默不作聲便回到禦座之上太後身旁。
作者有話要說:
能看到這的都是真愛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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