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明昨晚是在緊張和害怕中睡着的。
巨狼叼起大兔子的後頸,美美地把它抓回窩裏。
它帶溫明回房。
溫明一路上被叼在狼嘴裏,兔子在半空慫成一團的身體搖搖晃晃,兩條腿都縮起來了。
巨狼大得誇張的身體在床上團成了半圓的模樣,溫明的視野裏就如同升起了灰色的屏障。
在這頭兇獸正中間、肚皮的地方被塞進了一大顆圓滾滾的白兔團子。一深一淺,一大一小,像是嵌進去似的,又像是大號的黑皮白餡湯圓。
巨狼的腦袋就和大兔子的抵在一起。
講道理,溫明昨天白天真是累壞了,晚上又被結結實實地吓了一頓。這還沒完,最後他還忍耐了蔣銳一頓無比漫長的舔毛。
蔣銳對此始終樂此不疲。從頭到尾,一下又一下。兔の地獄。
渾身都是狼味的溫明最後支撐不住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一縷晨光透過窗簾安靜地落在房間地板上。
一片靜谧,唯有一重一輕的兩個不同的呼吸聲,床上是正在規律起伏中的一黑一白兩個身軀,相抵而眠,畫面和諧。
大兔子先在自己嚴謹的生物鐘督促下無聲地睜開了眼睛。
它昨晚睡得不深,此時一醒來,第一時間就看向了身旁最大的威脅。
狼還在睡。
但是仍然危險。
一條柱子似的沉重前腿正橫壓在兔兔肚皮上,俨然是把大兔子當成了真玩偶那樣在懷裏摟着。
它倒是舒服了。此時的溫明只能在心裏不滿地嘟嘟囔囔。
現實中的兔子沒敢制造出一點動靜。它睜着黑溜溜的圓眼睛在那看了一會,在一片靜谧中,開始一點點地将自己往外挪。
小動物這點獨善其身的微不足道的小動靜,還不足以影響到這頭龐然大物。
溫明終于逃脫了蔣銳的被窩。這期間過程漫長,種種艱辛,不再贅述。他現在必須馬上就離開。
現在不走他怕後面就沒有機會了。溫明連房門把手都沒碰,虛掩了房門,先輕手輕腳地回到客廳穿衣服。
他幼兒園裏平時有留一套備用的,用以應對孩子嘔吐等突發情況。現在的溫明只要早點回去,上班前再換上就可以了。
溫明一會還得趕回園內做每天的晨檢接待。一般幼兒園上學的時間比高中晚兩個小時。看現在這個時間,他趕回去倒是綽綽有餘,就是床上還在沉睡的蔣銳肯定要遲到了。
遲到就遲到。
溫明冷血無情地想。
他現在已經是鈕祜祿·草莓了。
溫明還在生蔣銳的氣。他的生活都被這家夥打亂了,現在只想要回幼兒園找他的小朋友。
蔣銳向來都是一個人占一張床睡。以至于身旁一只兔子不翼而飛了,他自己還兀自埋頭睡了好長一會,才隐約才發現了不對。
床上的蔣銳暴躁地掀起眼皮。
外面的溫明正在穿衣服。周圍安靜得只剩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突然就聽房間裏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
動靜頗大。溫明心髒頓時就重重跳了一下。
他謹慎地往房間的方向望去。
剛才出來得倉促,此時那扇房門還是虛虛阖着的安全狀态。
而透過那一半門後視野,溫明可以看到,此時床上的蔣銳的人此時頭朝下地栽倒在地上。
那姿勢就是,下半個人還在床上,上半個人已經倒栽蔥了。
不合适。但是溫明還是有點忍不住想笑。
沒睡醒的蔣銳找兔子給自己找栽倒了。
蔣銳臉着地也不妨礙他發火,他随手撈過一個枕頭,砸。
“砰”的一聲吓人的震響,東西被粗暴地狠砸在了門上,同時而來的還有一聲兇狠的“操”,溫明吓得倒退一步。
這不是起床氣了,已經是起床核爆的高危級別了。
溫明的安全門被毫不留情地砸了那一下,慣性使它瞬間彈開了一半。
前一秒有多想笑,現在他就有多無奈。
就在蔣銳的前方,溫明穿衣服的動作一時間停在那裏,沒敢動。
蔣銳一頭灰發睡得亂糟糟的,沒穿衣服的上半身是深小麥色的腱子肉。一雙還沒睡醒的眼睛,當時就鎖定了前方那個一動不敢動的身影。
僵持了一秒。溫明猛然反應過來了不對。
他一瞬間福至心靈。
只見溫明的人竟然不怕死地調轉了方向,不退反進,穿好衣服後就快步往房間走去。
竟是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了狼窩裏。
他今天要是還想走就得抓住這個天大的好機會。溫明腳步又輕又快,不敢耽誤。
是深厚的育兒實踐經驗和強大的幼教素養使他在千鈞一發抓住了這黃金一分鐘。
床上的蔣銳從他進門就緊盯着他,如有實質的目光一直盯着溫明到在他身邊蹲下。
因為起床氣發作,蔣銳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可怕了。這一刻溫明不再猶豫,一整個斬釘截鐵的大動作。
資深幼師溫明剛才一打眼就明白了,蔣銳這個狀态不是睡也不是醒,是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一個玄乎迷瞪的中間狀态。
于是此時,他就在蔣銳臉的上方,用最溫柔和緩的聲音,催眠似的,有規律地輕輕說着:“好了,好了,沒事了……”
社會上打聽打聽小草莓老師手上曾一把子哄睡過多少個不聽話的小孩。
如果能克服蔣銳如此吓人的氣場的話,他的行為表現其實如此簡單粗暴,有跡可循。
溫明伸出手,力道輕柔地撫摸上他頭發。
給!我!睡!
溫明相信只要自己不說睡字,那哄睡的人就不是他。什麽遲到?誰遲到?不知道。
他小草莓技師,啊不是,小草莓老師只是剛好路過這裏順手摸了蔣銳一把而已。
被人撫摸本來就是一件會讓人迅速分泌多巴胺的,很舒服的事情。
而小草莓老師的這雙手簡直擁有着某種非自然的力量。
簡稱魔力。
指腹輕緩地插進發間,發絲被溫柔撥動,引得一陣來自靈魂的酥麻震顫。
怎麽能有這麽舒服的哄睡,骨頭都被他哄酥了。
即便是蔣銳這個危險分子也抵擋不住,他漸漸地放松了脖子的力道,一顆睡得頭發蓬亂的腦袋在溫明面前越垂越低。
這雙手在閱盡千帆後已經掌握了最為爐火純青的力道。
“好了,乖乖,好了。”
溫明微微一笑。他不緊不慢地收回手,仿佛驕傲的劍客收刀入鞘。
無他,唯手熟爾。
“好寶。”他毫不吝啬地輕輕誇贊了再一次栽倒下去的蔣銳。睡着了就是好寶。
起床氣不起床氣的,睡着就什麽都沒了。
溫明自認目前他的段位還解決不了。
好可怕的起床氣。
等到蔣銳睡熟了。溫明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很好,現在這個氣氛很好。
現在他只需要按照原計劃慢慢走出這個房間就行。從此天高海闊,他可以随時随地想上班就上班,充分實現社畜上班自由。
溫明用自己最緩慢的動作,輕而又輕地站起身——絲毫聲音也沒制造出來。随之他一擡眼,就見前方一雙睜開的深灰色眼睛,正在與他對視。
溫明:?
不可能。
太過于難以置信,以至于溫明人在那一愣就是好幾秒鐘,和蔣銳對視。
不,絕對不可能。
只是看此時蔣銳眼神雖暴躁卻是清醒的,剛才溫明一有要離開的意思他立馬就覺察了。顯然就是沒有睡着。
溫明發現自己自從遇見蔣銳後,經受的挫敗感是一波接一波的。
他還在心如亂麻地回憶着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這頭一身戾氣的蔣銳已經從光着身子床上坐起來了。
溫明精神一緊。
沒時間讓他考慮了。而眼前很顯然目前還出現了新的危機。蔣銳他沒睡夠就起來了。
沒睡夠的蔣銳太恐怖了。臉色黑沉像個活閻王,連掀被子的動作都像是要殺人。
可是溫明想不通。
為什麽,他很确定蔣銳剛剛明明是快要睡着了的。
更讓他想不通的是,蔣銳起床氣都這麽大了,但他還是起床了。
他醒了,自己大概率就走不了了。站在蔣銳審視的目光裏,溫明又快要忍不住現出原形。
蔣銳一副又困倦又不耐煩的模樣,臉上寫了別惹我三個猙獰的大字。他一條腿跨下了床,長臂超前一伸,就要來抓溫明回來睡。
溫明反射性喊:“蔣銳!”
即将碰到溫明衣服的手動作頓住。
溫明一緊張,随口就扯話說:“你、你先穿衣服。”
但是蔣銳看他一眼。他停頓了一會,似乎在處理溫明話中的信息,然後才開始動。
那種肉眼可見的煩躁情緒還在他臉上,但是蔣銳不說話地開始掀被子,找衣服了。
他聽得懂話!
奇跡發生了。蔣銳聽得懂人話了。
溫明瞪大眼睛。
但是他穿衣服的動作還是暴力的,光是看着就讓小草莓老師有些鬧心。他自覺地轉過身去,不看蔣銳穿褲子。
溫明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剛才蔣銳聽話并不是衣服的原因。
在心裏想出下一句話的時候,只有他一人聽見的心聲小心翼翼地放得輕之又輕——
蔣銳他現在可能是真的聽話。
蔣銳一邊閉着眼補眠一邊把衣服穿完。然後這個大個子又要來拉溫明進被窩。
溫明故作鎮定地說:“我們去刷牙吧。”
他主動牽住蔣銳的手。
可以的,行得通。
蔣銳表情陰郁。
但是竟然能聽得懂話。被溫明牽住,這個大個子暴躁又順從地起身了。
老天爺。
他不但起床了還洗漱了。
就算是這樣,鏡子裏蔣銳的臉還是臭得吓人。
就是溫明還沒見過誰有這麽重的起床氣的,一邊的手在刷着牙,另一邊手則要惡狠狠地攥着一大團兔尾巴。
不抓兔尾巴蔣銳就要抓他別的地方。
溫明把兔尾巴還給他了,自己也陪他在洗漱臺前刷牙。
順帶一提,手裏的牙刷還是溫明牽着蔣銳的手自己去客房裏找到的。
溫明看着鏡子裏正在閉眼刷牙,頭發糟亂的大高個子的少年,還有旁邊一個弱小可憐無助的自己。
原來如此。他明白了。
溫明在自己的育狼手冊上狠狠記下一筆。起床氣很大,但是不會發作,能聽人說話。
而蔣銳刷牙刷着刷着,不知怎的忽而擡起一點眼皮,看了溫明的側臉一眼。
溫明要漱口了。身後的尾巴被揪着有點奇怪,他喊:“蔣銳。”
蔣銳不滿地皺眉。
他不要聽“蔣銳”,他剛才都穿衣服也起床了,他要聽另外一句。
就是那一句,做得好就會有的那一句。
他說“蔣銳”兩個字的時候,和其他人的語氣并沒有什麽不同。所有人都這麽喊。
他叫“好寶”的時候,像在幼兒園裏表揚小朋友,略微拖長了音,一下就把人的心穩穩地托住了。
蔣銳剛才确實要睡着了。溫明叫那一聲,他立刻就醒了。
不是“好寶——”也不是“好寶!”,是溫明獨一無二輕輕軟軟的:“好~寶”。
兩個字。
上天。
被他這麽叫很舒服的。
像是被溫明愛了一下。而且用溫明的聲音叫,就注定是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把嗓音都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