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楊延宗足足跪了一天。

從一大清早到中午傍晚,日升月落,一直到次日早朝結束之後。

他跪的地方就在殿門邊,那地上都是堅硬冰冷的水磨滑面大青磚,沒鋪地毯,雨很大,宮人內侍出入,那地兒早已被得踩潮濕了一層,人的膝蓋直直磕跪在地上,該針紮一樣疼的吧?

蘇瓷呆的地方是大方鼎旁邊,銅鼎內燒着炭,她就着一開始的姿勢半跪半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可就算這樣,時間長了,她還是感覺地面又硬又涼,人通體生涼都有點打哆嗦了。

可楊延宗視線放在身前三尺,腰板筆直,依然紋絲不動。

楊延宗話音落下沒多久,那片令人窒息一般的覆頂死寂并未持續太久,有個小太監匆匆撩簾而進,急忙禀說欽差特使黃世隆大人有急信還朝,來人目前正侯在禦書房外。

黃世隆為右丞,內閣次輔,兼戶部尚書,目前正奉皇帝聖旨在東北平災恤民。老皇帝傷愈之後的大事,除了反壓咄咄逼人鬥得如火如荼的諸王府之外,還有平州邗州等地的大旱災,這黃世隆辦事挺靠譜的,有急訊肯定不是小事,老皇帝立馬起身去了。

楊延宗和蘇瓷無人理會,被晾在了上陽宮大殿。

這和之前老皇帝山雨欲來面對面其實并沒什麽區別,都是懸而未決,十分煎熬。

有把屠刀懸在頭頂,不知道它到底會落不落下,什麽時候就落下了。

太熬人了,沒到這份上根本不知道這滋味,簡直度日如年,還餓,蘇瓷一天三頓都沒吃,水也沒能喝上一口,精神的高度緊張并不能抵消身體本能消耗,她餓得前胸貼後背還沒得睡的時候,忍不住攤平想,他喵的究竟殺不殺啊,如果要殺能不能快一點,給個痛快吧!

她不好變換姿勢,只敢小幅度轉移重心,雖然她這姿勢比楊延宗好太多了,其實就是坐着的,但到底膝蓋和小腿着地,時間久了不動,一陣陣螞蟻上身般的又麻又癢,甭提多不好受了。

她趁着沒人注意,趕緊挪動了一下,這才感覺好過多了。

這麽足足熬了一天,等到次日早朝結束以後,結果終于出來了!

孫時平一撩簾子,居高臨下站于玉階前,冷冷道:“楊将軍,即刻往禦書房。”

這位禦前大總管,即皇帝喜好的晴雨表,往日對蘇瓷的和顏悅色已經消失不見,仿佛那就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不陰不陽,不冷不熱,恢複了一開始的高高在上神态。

楊延宗被叫去禦書房,他慢慢站起身,氣血極度不暢,他最後站直舉步時趔趄了一下,蘇瓷趕緊飛奔過去扶住。

她仰着頭看着他,他在殿門口吹了一宿一日的冷風臉有些泛青,只是表情紋絲不動,那雙幽深的眼眸深沉沉的看不見底,他不着痕跡捏了捏蘇瓷的手,旋即放開,跟着孫時平去了。

他初時走得有些慢,但步伐很快變得穩健。

一直到兩人撩起門簾,身影消失不見,蘇瓷才呼出一口氣,媽呀,別看她之前自暴自棄吐槽說要殺快一點,但實際真到這,她的心還是無比提高,怦怦狂跳。

阿米托福,哈利路亞。

求求了!

她又忍不住想,老皇帝沒有直接讓人把他們倆推出去宰了,會不會就是有轉機的意思?

是的吧?

究竟是不是啊?!

答案是:是的。

……

當天上午,雨還很大,楊延宗蘇瓷接到老皇帝的口谕:“讓他們回去!”

早春濕漉漉的冷雨,風一吹,讓人凍得由心自肺都打起哆嗦來,蘇瓷扶着楊延宗,一手幫他用帕子按着左邊額角,登上離開皇宮的馬車。

來時一大群內侍引路禁軍尾随前呼後擁,走的時候只有兩個人。

蘇瓷放在德慶宮那一大堆的賞賜,一件都沒拿上。

當然,她并不在意。

錢拿着花不完,反正她也不會缺錢花。

能走人就好。

楊延宗賭贏了!!!

經過一系列的心理戰,老皇帝陰晴不定考慮了一晚上,最終接受了楊延宗這把暗刀!

這次幸好有他啊!

上了車之後,車輪辘辘,終于馳出宮門,撩起車簾眼見那金瓦紅牆的宮城漸抛漸遠,她這才感覺自己後背又涼又冷,內衫都被冷汗給濕透了。

皇權傾辄,親自直面,這壓力真比山還大啊!

蘇瓷好怕自己回不去,畢竟一個好醫生,哪怕老皇帝自己不用,也沒道理便宜六王。

幸好,幸好楊延宗撐住了!

蘇瓷可從沒考慮過留在皇宮的,老皇帝今年都七十多了,印象中他是沒活過八十的。

還是跟着楊大佬保險啊,況且她還有爹媽姐姐一家人呢,這兩邊陣營的,用膝蓋想也知道最後想兩邊都好好的是很艱難的。

她當然是要和親人共同進退的。

她跪直在矮榻上,給楊延宗包紮一下頭上的傷口,這是被杯盞砸出來了,六王耳目靈通也不是傻子,為了實行他們的計劃,自然是演了一出戲的。

蘇瓷也參與了,前面差不多,她死活要嫁楊延宗并要把功勞記在他的頭上,皇帝暴怒,不過顧忌着蘇瓷背後還有六王府,他不能不顧及會被對方趁機宣揚刻薄寡恩傷一愈就殺害救命大夫帶來的負面影響,最後留下了蘇瓷手上的所有青黴素和醫械,楊延宗脊杖四十,兩人被攆了出宮。

這裏簡單敘述一下,但過程其實挺逼真的,反正做了,老皇帝就不可能留下什麽破綻,他心知上陽宮附近會有眼線,他也在諸王府有眼線,都是一樣的。

楊延宗按着額頭阖了阖目,目光幽深在忖度前後事,注意到蘇瓷的動作,“怎麽了?”

“我內衫有點濕了。”

馬車壁薄,冷風嗖嗖,好冷啊,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楊延宗:“脫了罷。”

他這話說得自然,兩人也已經那啥過了,真的冷,蘇瓷想了想,最後還是抵不住仿佛冷得入心的感覺,背過身在榻尾哪裏,解開外衫罩着,把內衫和兜兜都脫了。

楊延宗把外衣脫了也罩在她身上,蘇瓷趕緊攏了攏,才低頭解。

悉悉索索,雖然有外衣遮擋,但她總會露出一點雪白的頸項和肩臂的,這馬車也算不大,楊延宗坐在榻沿,靜靜看着她。

——其實她可以選擇接旨的,老皇帝并沒打算怎麽樣她,一開始對她甚至算得上和顏悅色,她順勢接下聖旨,嫁個宗世子,簡簡單單,全身而退。

完全沒必要陪他在生死的刀刃上打滾這麽一圈。

可這女孩毫不猶豫就選擇和他共同進退了,甚至事前楊延宗都沒特地囑咐過她,她反應是那麽的到位,接力棒扔得是那麽的精準,連一點都沒遲疑就和他站在同一陣線。

楊延宗目光幽深。

盯了蘇瓷半晌,一時說不出心裏什麽感觸,最後他想,既然是這樣,她那點不老實,他就原諒她好了,反正兩人很快就會成婚,成婚後,她怎麽也該老實下來了。

蘇瓷動作飛快把潤潤濕濕的內衫和兜衣脫下,靈巧打成一個看不出原來東西的小包裹,扔到一邊,攏攏頭發衣衫回過身,正巧對上楊延宗那幽深難以捉摸的神色,她好奇:“怎麽啦?”

“沒什麽,冷嗎?”

蘇瓷套上楊延宗外衣,整理一下過長的衣袖,最裏頭一件現在是夾襖,不貼身有點大,總覺得空蕩蕩的,但總體來說比剛才好太多了,“有一點點,不過很快回家啦!”

馬車很小,兩人挨着坐的,楊延宗反手将她的小手扣在掌心,慢慢攏在掌心暖着,他剛受了四十脊杖,但他除了行動略緩慢些,未見其餘妨礙。

蘇瓷下巴尖尖的,小臉冷得有點發青,但眼神還是期待雀躍的,看美男那茬她早忘到天邊去了,不過她還有點擔心,好不容易出來了,她終于想起擔心家裏人,吸吸鼻子急忙問:“家裏呢,家裏怎麽樣了?”

楊延宗聞言撩起一點車簾,問了句阿照。

阿照和阿康輪流駕着小馬車在通天大街那邊等着,今天也不例外,這才一見到人出來就急忙趕車上去接到,今天是阿照,阿照忙禀:“主子,家中無事,蘇家也無事,營中有蘇校尉及二公子三公子等駐着,一切如常,就是家裏老爺夫人及蘇夫人蘇姑娘一幹人極焦灼擔憂。”

那就好!

蘇瓷就着撩開的簾子望了望,這時皇宮已徹底看不見,附近都是陌生民房,“還有多久才到呀?”

不過不用阿照回答,算算來時路程以及馬車速度,傍晚能到家就不錯了。

阿照也是這麽說的。

楊延宗言簡意赅:“加快速度!”

“是!”

……

馬蹄聲驟且疾,小車終于申時末返回綏平,返回了西郊的駐軍營區。

下車的時候,雨停了,風吹開烏雲,一線有點亮的天光撒了下來。

蘇瓷心裏之前的所有情緒好像也一下子被驅散了,腳踏實地,她一下子變得歡快起來。

“阿娘!姐姐!!”

她揚聲大喊,飛快跑了過去。

除了吃喝睡都在兵營鎮着的蘇棣楊延信楊延貞等男人不在外,其餘家裏所有人都一聞訊就湧了出來迎接他們回家,陳氏跑丢了一只鞋,另一只繡花鞋濺得鞋面裙擺一片泥水,和蘇燕一前一後跑過來抱着蘇瓷,母女喜出望外,陳氏又笑又哭。

“總算回來了,總算回來了!!”

蘇燕眼眶也有點熱,但她說:“娘,別哭了,妹妹回來不好麽?”

“對對,好極了,我不哭我不哭。”陳氏使勁抹下眼睛。

蘇瓷一一抱過母親姐姐,連蘇蓉都點頭笑了一下,稍稍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她趕緊側頭看楊延宗那邊。

家裏人迎接出了快一裏地,現在正攜手往回走,在門前又見了被親兵攙扶站在大門外的楊重嬰,下了一天多的雨,營區黃泥路泥濘一片,大家掉鞋的掉鞋泥濘的泥濘,連禦寒外衣都沒穿,正分別先返家稍事整理。

楊延宗命親兵趕緊把楊重嬰背進去,他耳目靈敏,側頭瞥一眼沓沓往這邊疾奔的快馬,收回視線,回頭看了蘇瓷一眼。

——和阿照一同在宮門外等待的還有六王府的人,接得楊延宗蘇瓷二人後,已有人同時快馬先趕回王府禀報了。

六王馬上遣了人過來叫楊延宗。

楊延宗低聲囑咐母親兩句,讓母親先跟進去照顧好父親,又簡短吩咐阿照幾句,旋即披上外衣,快步行至蘇瓷身邊。

蘇瓷擡眼,回頭望望那疾奔而來的六王府快騎,她又掉頭詢問看向楊延宗。

人多,楊延宗沒說什麽。

雖六王府還有一場重要硬仗要打,但很明顯最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他臉色陰天轉緩。

他眼神深沉,但很鎮定,看起來有足夠的自信,這讓蘇瓷心裏一定,剛才漫起的那點點擔心就去了,輕快重新溢于言表。

“你這去六王府?”

“嗯。”

楊延宗應了一聲,手上飛快理了理套上的外衣,擡眸看蘇瓷,伸手拍了拍她冰冰的臉頰:“趕緊回房,等我。”

回房?

等你?

這話幾個意思,等你幹嘛呢?

不會回頭又要偷溜進她房間吧?別啊大哥,這不行的,已經回家了!!!

蘇瓷眼睛瞬間瞪了溜圓,楊延宗終于勾了勾唇角笑了下,她的反應什麽時候都這麽活力十足。

他沒再多說,話罷快步接過阿照遞過的缰繩,一躍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沓沓驟急的蹄鐵踏翻泥濘,蘇瓷趕緊跟着望了眼,人家來去如風,就剩一個背影了。

蘇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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