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思汝未敢言(一)

“少爺,外面下雪了。”書童作一揖,對着面前僅有八歲的孩子說道。

雲深坐在一張精致的書桌前,桌上放着一盞滾燙的茶,他手上正執着一卷書籍,在茶香氤氲中安靜的讀着。

聞言方才擡頭,微微抿唇笑道:“都道齊國都城姑蘇的雪景乃是四國一絕,此番終于能出去一賞了。”

“可是少爺,外面天寒地凍的,又是晚上……”

雲深放下書,一個揮手制止了書童的話,“去把我的披風取來,不許跟着。”

“少爺……”

雲深已然跨出門外,“愣着做什麽,還要我說第二遍?”

姑蘇的雪果然很美。

放眼過去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呼出來的熱氣一下子便消融在天地間,無上的天際仍在不斷的飄着雪。

雲深伸出手接了幾片飛雪,一下子消融在手心。月光透過雲層灑下來,和着飛揚的雪,确實美煞世間。

這一場雪只怕下了許久,踏出去竟已至小腿,雲深也不停,雙手藏在火紅的披風之下,直直往前走。

“少爺,你去哪?!”身後的書童扯了嗓子大喊。

雲深頭也不轉的回答:“出去賞雪,片刻便回。”

夜色沉沉,他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是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瞥見前方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

他往前走近了幾分,竟發現是個人。

那人幾乎要被埋入雪地裏了,他連忙把那人拉出來,一看之下竟然也是個小小的孩子,他的臉色蒼白不已,嘴唇凍得發紫,周身的溫度已經十分冰涼。雲深連忙探了探那孩子的脈搏,竟還有微微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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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猶豫,褪下身上一身火紅的披風給這孩子披上,再把人攔腰一抱往回走。

被救回來的孩子過了幾天才醒來。雲深遣了書童去請郎中,郎中第一次見到在被埋在雪裏仍有微弱呼吸的人,不由得吃驚,卻也極快的施救。片刻之後朝雲深作揖,“這孩子命是保住了,只怕會留下病根。”

雲深颔首:“有何忌諱?”

郎中一邊寫方子,“倒無多大忌諱,只是會比常人更加怕冷,冬日裏多加保暖,別凍着了。”

雲深看了一眼書童,書童會意,領着郎中去了財務房。再回來時自家少爺已經歇在了客房,不由得大驚:“少爺,你要留下他?”

“留。”雲深簡言義赅。

書童撇嘴……

這一日,他如往常坐在書桌前,手執一卷書籍,不同的是旁邊的床鋪上多了一個孩子。

“雲深。”一聲渾厚的聲音傳來,坐着的雲深擡眸連忙起身,朝進來的人作一揖:“父親,怎麽這麽早回來了,信中不是說還需幾日才能回來嗎?”

雲峰往書桌走:“楚國質子已到,楚國也已撤兵。”

雲深一點頭,雲峰坐下,瞥了眼床上安睡的孩子:“那便是你當日救回來的孩子?”

“是。”雲深恭敬道。

“被埋在雪地裏至少一個時辰,居然還能活下來,也是這孩子命大。也罷……”雲峰站起來,身上未褪下的铠甲還熠熠發亮,“收留了這孩子,或許在将來的日子能用着。”說完已經大踏步走了出去。

“是。”雲深再答。

他轉了身,坐在床邊,看着這孩子的容顏,此時這孩子也不過如他一般,都是未長開的孩子,可細看之下,這孩子的容顏已經足夠清秀。

正想着,那孩子微微睜眼,竟是醒了。

“醒了?”雲深取過一杯熱茶,把那孩子扶起,将茶遞過去,那孩子卻不接,只是怔愣的盯着雲深看。

雲深輕笑:“在下雲深,字寒枝。這裏是姑蘇,放心,你現在沒事,來,把熱茶喝了身上會好些。”

那孩子明顯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熱茶一口一口的喝着。

雲深趁此又探了探他的脈搏,發現無礙,心中一思量,溫和詢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的手一頓,睜着一雙清澈的雙眸看着他,就是不說話。

雲深嘆了口氣:“罷了,你年紀多大了?”

那孩子總算是答話了:“七歲……”

雲深颔首,輕聲細語道:“你且放心,先在我這住着,有什麽需要盡管叫我或者我的書童祝江。你現在身子還未好,若是想回家,大可過幾天等姑蘇的雪停了再回去,可好?”

孩子咬了咬下唇,細不可察的一點頭。

雲深這才起身往書桌走,他明明只有八歲,可這周身的沉穩氣質卻絲毫不是一個八歲孩子該有的氣質。

姑蘇的雪下了五天五夜才停。

祝江三天兩頭的和着一群下人們跑到外面打雪仗。

雲峰回來的那一天又被皇帝召進宮,到現在都沒回來。

雲深也不管這些下人們,只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書桌前讀書,桌上還是一碗熱茶,不同的是身邊多了一個人。

雲深擡頭看看身邊的孩子,發現那孩子正出神的望着外面,一下子被雲深察覺,立刻便低頭。

雲深一笑,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去把我的披風拿來吧,還有一件藍色的一起拿來。”

那孩子依言,很快便取來兩件披風遞給雲深,雲深先披上了自己那件火紅色的,又把那件藍色的給孩子披上。

那孩子稍稍反抗,卻被雲深按了下去。

“走吧,外面天寒地凍的,下雪不冷化雪可冷着呢。”雲深喝了口茶,往門外走去。

走出門外下人們玩鬧的聲音愈發的清晰起來,祝江吓了一跳,連忙停下道:“少爺……”

雲深點點頭:“無妨,你們繼續玩。”

又側身讓了讓身邊的少年,“你看,這便是姑蘇的雪。”

孩子擡頭,眼眸中總算帶了點神采。

雲深松了口氣,仿佛終于覺得自己救回來的是個人了。

“這幾日你都沒有說你的名字,可是忘了?”

那孩子轉頭看雲深,片刻點頭。

雲深卻不看他,只是展眸望向萬裏覆雪:“「窗含西嶺千秋雪」,你便叫做千秋吧。”

那孩子片刻才輕點頭:“好……”

雲深的家并不在姑蘇,而在幾百裏之外的臨安。

只是因為這次的戰事要緊,一家人才到了姑蘇,結果一到雲深的母親秦眉和妹妹雲岫就被宣召入宮陪伴太後,雲峰上戰場,雲深就獨自守着姑蘇的宅院。

雲深倒是不介意,甚至樂得一個人,只是萬萬沒想到會突然出現個千秋。

所以等秦眉雲岫回來之後雲深也略微解釋了一下,而雲岫比千秋還要小上一歲。

戰事過後姑蘇也開了春,全部人便啓程往臨安趕。

畢竟天子腳下,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千秋還是不怎麽愛說話,但比初醒的時候要好多了。雲深常常從書中一擡頭就能看到坐在一旁的千秋發呆,瘦弱的身軀似乎從小就營養不足,只是那一雙清澈的雙眼雲深卻着着實實的看出了悲傷。

雲深不喜窺探這些,也從來不點破,只是盡力去照顧着這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

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可看上去就是能獨當一面的感覺。

春天的臨安頗有江南女子的韻味,實在是不适合雲峰那樣将軍家族的人。

但是卻頗适合雲深。

他似乎格外喜歡看書寫字作畫,周身氣質實在不像将軍之子,倒像是一心求學的謙遜才子。

不過此番回來雲峰便要開始培養雲深練武了,于是雲深看書的時間基本都變成了練武的時間。

千秋也不在一旁坐着了,而是站在門外看着庭院的雲深認真的習武。

雲深練得累了,千秋便遞上一杯溫茶,正好解了雲深的渴。

千秋也注意到,雲深喜歡喝茶,而他人也如茶一般,醇香沉穩。

刀槍劍戟間,雲深注意到千秋眼眸中的渴望。心下一想便知,這孩子畢竟也是個男子,又不是女兒家,自然也愛這些。于是不動聲色的把守候在門邊的千秋招呼過來。

千秋愣了愣,端着手中的茶水便走過去,雲深接過茶水,将手中的長劍放在千秋手中,自己卻站在一旁一口一口的抿着茶。

“千秋,你把剛才我舞的再舞一遍。”

千秋驚詫的看了看雲深:“我……”

“沒事,舞給我看。”雲深說道。

千秋不再猶豫,緊了緊手中的長劍,身法瞬移,手中的長劍呼嘯而出,腕間流轉,宛如一條靈蛇。

雲深挑了挑眉。

沒想到這千秋居然有如此天賦,自己才舞過兩遍,他居然就能原封不動的照着再舞一遍。

但千秋也并不是天賦奇才,身形移動之間還是被雲深看出了破綻。

舞畢,長劍入鞘,千秋不知所措的回頭望着靜靜的看着他的雲深。

雲深笑,走到他的身畔,抓住他的手,拔劍出鞘:“你剛才有幾個地方錯了,好好感覺着。”

下午的時候雲深特地找了趟雲峰。

“你的意思是,千秋在習武的方面天賦很高?”雲峰皺着眉。

雲深點頭:“那長劍只是其一,後來孩兒又選了幾樣練過的給他,千秋都能有模有樣的練一遍。”

雲峰到底見多識廣,并未多少驚訝,只是點頭:“以後你習武的時候也叫上千秋,或許有朝一日能為咱們齊國效力。”

雲深嘴角輕揚:“是……”

雲深習武花的時間多了,讀書的時間自然便少了,但即便如此,在夜晚雲深依舊會騰出時間來看書。

千秋也默默地坐在一旁陪他。

只是今晚,千秋似乎已經有些困意想睡了。

雲深擡眸注意到,無聲的笑了笑:“累了?今日讓你習了武,你體力跟不上,自然會覺得累。”

“既然如此,你便去睡吧。”

“不……”千秋撐了撐眼皮,“我等等你。”

千秋從來都沒有叫過雲深少爺,起初雲峰還不是很高興,但雲深也沒說什麽,也說千秋不是下人,就當是他的弟弟,随他去。

雲深又看了會書,見千秋實在是困得不行了,這才起身把書放好,千秋也跟着起來,往自己的床走。

“千秋。”雲深叫住他。

千秋回頭,一雙惺忪的眼看着雲深。

“現在你可以跟我說說,你究竟是誰了嗎?”

千秋一愣,困意立刻走了大半。雲深見此微微笑了笑,“你不願說我也不強迫你,我可以等你親口告訴我。”說着看了看外面的月色,“時間不早了,早些睡吧。”

雲深轉身,進入自己的寝室,只留千秋一個人在外面怔愣的站着。

雲深不急,真的不急,這将近兩個月的相處,千秋的脾氣他基本都摸清了,他所表現出來的異于常人的理解能力,學習能力都被雲深收入眼底。說千秋只是個普通少年,雲深是怎麽樣都不會相信的。

他絕對有背景。

但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千秋在雲府将近兩個月,都沒有聽說有人尋一個男孩子。既然千秋有背景,那麽他的家人一定會尋來。

雲深看着外面凄涼的月色想。

那麽只剩下一種可能,那便是千秋的家人不敢來找,而千秋也不想再回本家。

怎麽可能呢。

雲深笑了笑,閉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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