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思汝未敢言(十五)
秦眉與雲峰是真正的兩情相悅,雲峰從頭至尾不曾在乎過秦家的沒落,也不曾在乎容顏易老。
二人彼此相悅,在齊國曾是一段美好佳話,但也有人曾嗤之以鼻,認為這等婚姻必然持續不久,但這十幾年的朝夕相處給了那些人一個狠狠的大巴掌。
雲峰也不曾納過妾,真心只給秦眉一個人。
秦眉溫柔賢惠,将此生毫不猶豫的托付給雲峰。雲峰每一次上戰場,秦眉雖然擔心,但卻十分信任雲峰定能平安歸來。
當真相敬如賓,白首一生。
而如今,與她共赴白首的人,卻已去了。
秦眉雖然沒有太過表露她的傷心難過,但誰都知道她在硬撐着。
她心底的悲怆,又有誰能及得上。若不是雲深雲岫在,只怕她早已赴黃泉,追随雲峰去了。
雲深回頭,緩步走入裏間:“母親……”
“你就這麽喜歡曬太陽嗎?”庭院裏,千秋邊喝茶邊問道。
齊北折連眼皮都懶得掀:“太陽這麽暖,如何不喜歡?每日曬一曬我這把病骨頭,也許能給我添點兒活力。”
千秋道:“你這把病骨頭曬曬就能好?倒不如多喝幾碗藥,那才有效。”
齊北折懶懶的睨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懂什麽。”
他說的有氣無力,語氣卻含着隐隐戲味。
“我這病啊,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齊北折虛虛說道,“我也不打算好起來了。”
千秋疑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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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北折卻答非所問:“你可知道我這病是怎麽來的?”
他微微擡起自己蒼白纖細的手:“你可知道我為何如此虛弱,以致需要人時時刻刻扶着?”
千秋見他眉間一抹黯然與自嘲,便乖乖的閉了嘴。
齊北折也不理千秋答不答應,輕描淡寫的自顧自說下去:“我是被人挑斷了經脈,被扔在雪地裏一個時辰,以致險些死了。幸得有其他人相救,才撿回我這條命。”
聽上去如此驚心動魄的經歷,被齊北折輕描淡寫的說出來,仿佛是在說着別人的故事。
千秋張了張嘴,不敢置信的看着齊北折。
齊北折無謂的笑了笑。
他白色錦緞之下的身子瘦弱不堪,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
千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皇子,竟然會經歷這樣的事情。
千秋幹澀的開口:“你、你別傷心……”
齊北折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哪裏看出我傷心了?這點事兒,你看起來那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可怕的事情,但是現在在我看來,都是小事。”
話雖如此,齊北折的眉間還是藏着一抹誰也看不出來的悲傷。
他微微睜眼,看了看燦爛灼目的太陽。
千秋不說話了,齊北折也閉眼沉默,氣氛一時沉靜下來。
“你是喜歡雲深吧?”
輕弱的聲音忽地響起,卻猶如萬鈞雷霆般炸開在千秋耳畔。
千秋一下子心虛又緊張:“你說什麽呢、你、你我他、雲深是我兄長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這下不必齊北折擡眼看他了,就連站在一旁的小厮都拿意味深長的帶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
千秋明顯底氣不足的反問道:“不、不是嗎?”
“我如何知道。”齊北折笑。
千秋啞口無言。
齊北折輕聲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掩飾,是也不是我一看便知。”
千秋可疑的紅了臉,怨怼道:“我認為你趁早改行去扛個旗子往街頭一坐,就說算命,只算桃花。”
齊北折不怒反笑,優哉游哉道:“是啊,我也這麽覺得,而且保證一算一個準。”
千秋:“……”
千秋打量了一下齊北折,看到他身上隐隐浮出厚顏無恥四個字。
氣氛再一次沉靜下來。
突兀的,“若是有喜歡的,就要拽住不放。”齊北折懶懶道,“別給自己留下遺憾。”
正在喝茶的千秋聽到這話險些一口茶沒噎着,連忙放下茶杯環顧四周,确定沒人之後瞪了眼齊北折。
齊北折根本不在意,還饒有興趣的探頭過來問:“是吧?”
“雲深雲寒枝,除了一些貴族富豪,有多少人知道雲深就是天下讀書人景仰的雲寒枝?而他就在你身旁,你近水樓臺先得月啊。”齊北折悠然道。
千秋見齊北折大有繼續說下去的趨勢,急忙截住他的話頭:“正因為他是雲寒枝,因此也一定會有更好的人陪他的。我的話,願意以兄弟的身份伴他身側,就已經很好了。”
他往後靠了靠:“我能有這樣的生活,已是萬幸了,哪裏還敢奢求這麽多。”
“雖然,這個家,已經失去了将軍……”千秋微微垂腦袋,“但是,雲深,岫岫,夫人,祝江,他們都還在。逝者已逝,我更應該珍惜現在的生活,珍惜現在的每一個人。”
齊北折看上去頗為贊同的點點頭:“你能這麽想也是好的,畢竟我看雲寒枝公子似乎對每一個人都是這般溫和優雅的,看不出他對你的特別之處。”
千秋嗔怒:“你少說幾句多喝幾碗藥成不?”
齊北折好心情的眯眼,悠然道:“正因為要喝很多藥騰不開嘴,所以才趁此機會好好說說。”
千秋:“……”
祝江轉過回廊道:“少爺,公子讓你過去一趟!”
“好,我就來。”千秋起身,朝齊北折點了點頭,奈何後者眯着眼睛根本沒搭理。
齊北折忽而睜眼,看着千秋急匆匆的背影,細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小厮替他牽了牽披風:“殿下,身子重要。”
齊北折嗯了一聲:“但願他莫要走上我的路。”
小厮心中一苦:“其實殿下,你完全可以派人去找。”
齊北折嘴角一揚:“為何要我主動?”
小厮苦笑。他跟了眼前的三皇子這麽久,他的性情他也是最清楚不過。
莫看齊北折嘴角的笑容燦爛,可也深藏着一抹苦澀。
齊北折越來越喜歡往雲府跑。
跑得多了自然也就熟絡了起來,反正他也不需要別人招待,只需要在小院子裏陽光好的地方擺上一張竹藤椅子就算是招待了。
齊北折樂得自在。
雲深也沒時間去理齊北折,因為秦眉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每日卧床不起的地步。
禦醫每次都是搖頭嘆道:“老夫已經盡力了。令堂心郁不解,我們也只能開些調理身子的方子,但是終究是不能治本,照着這樣的情況,吾等只能保證令堂的生息。”
千秋的心咯噔一聲:“你說什麽?什麽是只能保證生息?”
禦醫面面相觑,低頭道:“最起碼的生存。”
雲深道:“是否有其他辦法?”
禦醫嘆道:“令尊心郁不解一日,就算是尋得在世神醫葉初陽,也沒法子了啊。”
禦醫退下,雲深緩步到外間的床沿坐下,疲倦的揉了揉眉間。
千秋擔憂的走過去,默默的在他身邊坐下。
這些天,秦眉幾乎成了一個任人擺布的藥罐子,任何遞過來的藥都會喝下去,但病情始終不見好轉。
千秋小心翼翼的拉住雲深的手,雲深頓了一下,回握住。
彼此相握的雙手,似乎把彼此的疲倦減輕了許多。
是夜……
雲深照例來到秦眉的房間,這段時間雲深是一直宿在外間的,秦眉的事情皆是由他親力親為。
祝江端着一碗藥遞給雲深,雲深微微抿了抿,輕聲喚道:“母親?”
秦眉睡眠極淺,稍有動靜便會轉醒。
她的眼神微微失神,面容憔悴,再不複當日的風華柔美。
秦眉麻木的接過雲深遞來的藥,一飲而盡。雲深将空碗遞給祝江,祝江低頭退下去。
雲深輕輕的将秦眉扶着靠在床背上,掖了掖被角,嘴角輕輕彎起來:“母親今日覺得可好?”
幾乎每一日的開場白就是如此,而雲深每一次都是看到秦眉麻木的點頭,心中一片苦澀。
而秦眉的眼神卻忽然有了焦距,緩緩的盯住雲深。
雲深握住秦眉的手:“母親?”
“寒枝。”秦眉這麽多天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已經虛弱不已,堪比那位病怏怏的三皇子齊北折。
雲深道:“母親,我在。”
秦眉冰涼的手讓雲深忍不住緊緊握着。
“你累不累?”
雲深輕道:“不累,寒枝不累。”
秦眉緩緩笑了笑:“你莫要硬撐着,娘自己的身體狀況娘自己如何不知道?”
她忽而流下淚來:“娘終是要去見你父親的。”
雲深眉間悲怆:“父親是希望母親好好活下去的。”
秦眉苦笑:“思而不得,事與願違。娘只希望你不要被仇恨所縛,你父親雖是一代将軍,可最厭惡的也是戰争,而那戰場上的冤仇,又是數不勝數。”
雲深斂眸道:“可殺父之仇,不能不報。”
秦眉閉眼,握住雲深的手:“娘與你父親最大的希望,便是你與岫岫,還有千秋,能夠平安喜樂,一生無憂。可惜,此生不能得見你們嫁娶,總歸是件憾事。”
雲深輕聲勸道:“因此母親才要快些好起來。”
秦眉搖搖頭:“已經不行了。”
她忽然用力攥緊雲深的手:“寒枝,答應我,答應娘,不許為仇恨所縛!”
雲深生平第一次被秦眉的手攥的生疼,一時恍惚。
秦眉急促道:“答應我!不要報仇!”
雲深閉眼:“寒枝答應母親,不會被仇恨所縛。”
他緩緩地,艱難道:“寒枝,不會去報仇。”
秦眉松開手,望着窗外繁星點點,嘴角輕輕牽起,勾出一抹溫暖的微笑。
寒枝,這才是你父親所希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