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閑客此閑行(一)
轉眼間,風雲變幻,從前威風凜凜令人敬佩的将軍府一時之間竟淪入了衰敗的境地,令人唏噓不已的同時更多人卻對此事的因果抱以好奇之心。結果坊間傳來的議論,竟是因意圖破壞齊楚之和與偷盜財物而被判罪。
衆人皆是不信,紛紛論護國将軍之子雲深非這般人,更是有許多讀書人堅定雲深的為人與性情,認為此罪皆是子虛烏有。
卻亦有人認為雲深不過只是表面自恃清高,實則沽名釣譽,奈何一朝不慎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總之傳言是好是壞,皆衆說紛纭,莫衷一是。但聽得雲府只傳來一句話——
清者自清……
外頭的紛紛議論,雲府是絲毫無心去理會的,甚至連難過傷心都顧不及。
齊北笙派來的人道:“王爺和慕老爺在朝廷上已為公子求過情了,并力争了三日才保住雲府上下的命。如今王爺正按着公子的意思,将聖旨帶到了朝。”
雲深颔首:“多謝……”
此事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千秋臉色有些白:“雲深,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他記得那日雲深被宣召入宮後突然說要造一道假的聖旨,想來那時他便已瞧出什麽端倪,并窺曉了一切。
沈躍頻繁在前朝折騰,雲深又手握将軍令符,楚長禮這麽多皇親國戚有才學之士放着不挑,為何偏偏與雲深過不去?
初登皇位的齊北照在外界的影響之下更加重了信中的懷疑,正好又抓住了千秋這一次的疏漏。
于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數罪并罰」,将他們在「勢力未成」之前一鍋端了,絕了後患。
若非前朝以齊北笙為首的黨派竭力相争,只怕他們此刻要麽锒铛入獄,要麽就是赴了刑場。
思及,千秋竟是冷汗涔出。官場朝廷水太深,勾心鬥角遠超他的想象,到底他這十年一直無憂無慮的養在臨安雲府,根本不曾有過那般的心機去應付那些随時可能會要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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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吃人的官場朝廷。
但同時千秋心裏也明白的很,造假聖旨這一步,是确确實實走對了的。
無論他們如何,保雲岫安然,才是最重要的事。有口谕或可抵賴,但有「聖旨」,明明白白的寫着,誰也抵賴不了。
千秋心中劃過欣慰,卻又有一陣恍惚,覺得本該傷心時卻在暗自慶幸着還能伴雲深左右。
而此刻,雲深與祝江将姑蘇雲府之人召集起來,說着遣散之類的話,千秋無心去聽,只曉得雲府的每一位下人都不願意離開,紛紛表示只願留于臨安雲府,替雲深守着那套宅子。他們是忠心的,從雲府榮耀,到而今的衰敗,他們早已是将軍府的一員。
千秋站在衆人之後,仰頭去看站在最前方臺階上的雲深,他正好也看下來,四目相觸的一瞬間,千秋只覺得心中驀地有暖流流過,一忽兒溫暖全身。
他陡然便也覺得無論是流放他地也好,受苦也好,只要有雲深一直在側,則在天大再可怕的事,也不過如此了。
雲岫着一身月白素裳,面上悲痛,于她來說,失去父母已讓她難以承受,但此時卻要面臨着與剩下的親人的訣別。而這一訣別,是否能再相見,竟是誰也不知。
千秋既心疼又不舍,抱住這個他一直寵着鬧着的妹妹,只覺得衣衫迅速被打濕,他聽雲岫在他懷中壓抑着哭泣,心中凄楚,放開雲岫,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岫岫,想哭就哭吧。”
他不想在此時去安慰她阻止她,他們都是再明白不過的人,所以趁着人都還在時,放肆的哭泣。
“千秋哥,我不想嫁人了,我只想和你們在一塊。”雲岫哽咽着。
千秋勉力笑笑:“別說這樣的話,岫岫,哥哥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住你。”
雲岫搖着頭:“我能受苦!”
“這不是受不受苦的問題。”千秋柔聲,“岫岫你聽我說,我們希望你不要跟着我們被流放,你是将門之女。況且,在做那件事前,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的結局會是如何,萬一是上刑場呢?無論如何,雲府得保一人,那便是你。”
他忽而低聲:“岫岫也可以幫助我們,回到這裏。”
一番話畢,雲岫愣住,卻不再流淚,只是愣愣的看着千秋許久,才無奈而悲涼的開口:“千秋哥,你變了。”
千秋愕然,俄而苦笑:“約莫是吧,不變,何以能分擔雲深肩上的重擔呢……”
他是變了沒錯的,在一個接一個變故面前終于能做到很快的平靜與接受;
他又覺得自己從未變過,在雲深的面前依然只想如往常一般的依賴他。
祝江走過來道:“小姐,靖王爺來了。”
大堂內……
齊北笙不住的看着外面,急切的盼着心心念念的雲岫出現。
他的視線中忽的出現那抹嬌俏而堅毅的月白色背影時便快速的起身,急匆匆的走了過去。
看着雲岫紅紅的眼眶,齊北笙心疼的将她半摟着:“你們放心吧,聖旨那邊兒過了。皇兄也已經言明,岫岫不必跟着你們流放,只說了岫岫與我三月後完婚。”
雲深和千秋同時釋然,雲岫忍不住難過,縮着身子不願講話,也不願意看齊北笙。
雲深起身,走到齊北笙面前,齊北笙亦站起來。
“我将岫岫從此托付予你。”
“我定盡餘生陪她護她,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仿佛是一場重要的儀式,他們面上神色肅然而鄭重,卻叫的旁人心酸。
雲深拿出一枚将軍令符,鄭重的交給齊北笙。
驀地有人破門:“怎麽還沒走啊?”
趾高氣揚的宦官走進來,千秋一眼就認出是那個第一次來雲府宣讀聖旨,要求雲深承襲雲峰将軍之位,另日上朝,卻被雲深幾句話氣的臉色發青的張公公。
那張公公一見堂中還有齊北笙在,嚣張的氣焰立刻消了一大半,只是手一揚:“全部搬走!”
說罷又走到齊北笙面前,谄媚道:“靖王爺,雜家都是替皇上辦事兒的,您是千金之軀,可千萬別與雜家計較啊!”
齊北笙冷着一張臉瞥了一眼張公公,大步走向庭院。
張公公在他背後不屑的「啐」了一口,有礙于雲深他們在,終究還是不敢太放肆。
庭院內已經陸陸續續的搬了許多東西出來,大多都是不大值錢。
千秋和雲深沒多大反應,倒是整日管着雲府吃穿用度的祝江心疼的要命,卻又無可奈何。
直至幾人将兩只精致的箱子擡出來時,千秋才驀地攥緊了拳頭,一雙冷意十足的眼睛立刻看向張公公,就連雲深也瞳孔微縮。
張公公是何等的精明!當即天不怕地不怕的命人開箱取物,呈上來的,卻是一卷卷畫軸。
張公公眼一眯,怪笑着展開一幅,道:“傳聞雲寒枝公子的畫作乃是天下一絕,最為珍貴,世間難尋真跡,因此也幾乎沒有臨摹之作。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那麽這些畫……”
千秋陡然怒起來:“你待如何?!”
張公公怪笑一聲,将畫一卷随意的丢回了箱子中:“此等墨寶自是陳列宮中畫館內,以供觀賞啊。”
祝江大聲道:“你敢!”
雲深卻不語,反而轉身入堂內,很快便拿着什麽東西出來。千秋定睛一看,竟是一盞燭火!
他呼吸一滞,驚恐的看着雲深一步步走過來。雲岫失色道:“哥!”
連齊北笙也出言:“雲深,你別沖動。”
張公公也吃了一驚,遲疑的看了看雲深,又看了看那兩只箱子,最終仍是篤定雲深一定不會燒掉:“雲公子這是要做什麽……”
話未說完,雲深已然走到了他的面前,絲毫不留戀的、當着他的面,猛地将手中的燭火丢入箱子內!
火勢騰地起來,驚得衆人不得不退開!
下人們紛紛被突然起來的火吸引而來,卻在看清的一刻沉默不語。
千秋被齊北笙拉着往後退,他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嘴,幾乎不敢去看眼前的一幕。
雲深轉身而來,面上沉靜如水,似乎方才他燒掉的,不是他辛辛苦苦畫出來的,而是一些毫不相關的東西。
那火勢越來越大,千秋知道那裏面的是什麽——那是百卷百花圖,一卷一卷都是形态各異的花,他仍記得在之前,他陪着雲深在清晨去往山林,只是為了看淩霄花綻放的那一刻,他仍記得他陪着雲深去過一次安城,只是為了看到只在安城才有的四時春。
過往的記憶一幀幀的在千秋腦子裏回放,但承載那些記憶的畫卷,卻是已經付之一炬。
張公公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只是冷着臉責令所有人加快動作,不一會兒便搬完了他們認為值錢的東西,立刻走了。
齊北笙斟酌道:“雲深,你……”
雲深側目看着他:“不過是畫罷了,畫者仍在,又有何可惜。”
齊北笙愣了一瞬,苦笑道:“是啊,畫者還在。”說着,用力的摟了摟身畔的雲岫。
千秋望着雲深,心情泛起一波微妙的感覺。
畫者還在……
他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