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閑客此閑行(二)

張公公一走,祝江立刻叫所有人前來滅火。滅火的速度倒是很快,但是火中的畫軸卻是一點殘餘都沒有留下。

祝江覺得心疼可惜,卻也明白雲深這麽做的理由,終究還是選擇緘默不語,只是紅着眼圈道:“公子,我們什麽時候啓程?”

他剛問完,便有門房來報:“公子,外頭安王爺的小厮來了,說是接公子過府一敘。”

雲深站起:“走吧……”

安王府……

府內陳設簡單,算不上流光溢彩豪華不已,更多的是花草。許是因為齊北折身體的緣故,整個王府的采光極好。

千秋随雲深步入王府,身為主人的齊北折也早就穿着一身白色的錦緞等着了。

他依舊是以他們最熟悉的姿态——靠在椅子內眯着眼睛曬着太陽——甚至連眼睛都不睜開一下:“歡迎來到安王府啊。”

千秋皮笑肉不笑:“很快就來不了了。”

“那不是挺好的嗎?”齊北折輕描淡寫道,“反正你們也不喜歡姑蘇這地方吧,盡管這裏是齊國最繁華的地方,但是卻也是最污濁的地方。”

“呃……”千秋說不出什麽,卻隐約覺得這話對得很,最終才愣愣的憋出一句,“是想離開這裏,但是,不是以這種方式。”

齊北折嗤笑一聲,嗓音透着疲累和虛弱:“什麽方法,重要嗎?只要能離開這地方,就算達到了目的,根本不必要去計較用的什麽方法。

你們也知道的,清者自清嘛。光光明明的離開,和被流放,都是一樣的結局,你們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麽離開的就好了,管得別人這麽多。”

千秋無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時小厮正端着一碗藥上來,千秋登時擰眉,這味道幾乎和他的藥一樣難聞不已。他看着齊北折幾乎毫無猶豫的接過來一口氣喝完了。

齊北折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懶洋洋的躺着,一身白色的錦緞依舊紮着千秋的眼睛:“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跟你們沒什麽生離死別的話要說,也就一句——你們是戴罪之身,不會有什麽官員來招待你們的。”

Advertisement

他一連串的說了太多話,不得不停下來順口氣,旁邊的小厮沉默的遞過來溫水,卻被齊北折推拒了。

“多謝。”雲深揖禮。

千秋也跟着揖禮。這一刻他便是覺得齊北折與以往吊兒郎當的态度極不一致。

盡管表情仍然讓人看了十分憋火,但是所說所做,卻令人感到溫暖。千秋慶幸着,他們倒了是有人扶,而不是衆人哄笑。

“好了,本王該說的也說完了,你們走吧,別擋着我曬太陽。”

千秋剛剛轉身,卻又聽到齊北折輕飄飄丢來一句:“雲深先留下。”

他詫異的回頭看了一眼雲深,還是猶豫着走了。

一時府內只剩下三人,齊北折終究還是忍不住接過茶杯喝了茶,顯然他的嗓子已經很不舒服了。雲深也不急,就等着他感覺好些了。

齊北折緩了好一陣,才道:“你們便放心去密江吧,雖然沈躍必然會出現在路途中将你們滅口,但是我已派人沿途護着你們,直到密江……你可知我為何要如此待你們?”

“為何?”

齊北折虛弱的靠在床上,掩面咳嗽了好幾聲,堪堪道:“你與他一樣,都是性情高潔之人,都不肯做官,都不願沾染這官場的污濁之氣。”

雲深淡淡道:“世無明君,何以為官?”

齊北折笑了笑,呼吸略帶急促的看着雲深,“似乎這只是原因之一吧?我猜,若你一朝為官,必定成為他人眼中釘肉中刺,你身邊之人也必當時時刻刻陷入危險之中。因此,你不去做官的另一原因,當是不願你身畔之人受到傷害。”

雲深抿唇,直視着齊北折,微微颔首。

齊北折望了望燦爛的陽光,緩緩地嘆了口氣,重新微笑道:“天色不早了,雲公子請回吧。”

雲深站起來,朝齊北折一揖,“那便先告辭了。”他轉身走出幾步,卻是第一次聽到身後齊北折充溢着悲涼的聲音緩緩響起——

“若當年我與他肯各退一步,我也不至纏綿病榻,茍延殘喘數年。”

千秋正坐在車轅上和祝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兩個人都沒什麽聊天的心情。

只見得雲深走出來,千秋立刻迎上去:“雲深,你等一等我,我還有些事要與安王爺說。”說着便趕緊往府裏跑。

一進去就看到小厮正攙扶着齊北折往房間的方向走去,齊北折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發現是千秋時頓時皺起了眉,語氣虛弱但充滿了不善:“你怎麽還沒走?”

千秋忽略掉齊北折故意做出來的嫌棄表情,猶豫了一瞬道:“你的病……”

他話還沒說完,齊北折手一揚直接打斷了,他看了一眼小厮,小厮會意,無奈的又把他扶回椅子上躺着,然後又退了出去,只留下齊北折和千秋兩人在場。

千秋還以為齊北折知道他想要說什麽,乖乖的等着齊北折的回答。

誰料到齊北折陡然間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你是不是喜歡雲深。”

帶點病态的虛弱而肯定的語氣,在千秋聽來猶如一聲巨響在耳畔炸開。

即使千秋在之前就隐隐約約覺得齊北折似乎知道他些什麽,但他真的把這句話說出來時,卻還是把千秋從頭到尾給激靈了一遍。

幾乎是毫不遲疑的,他發狠的搖着頭,惱羞成怒又支支吾吾道:“哪、哪有!你在亂說什麽?!”

齊北折嗤嗤笑,眼神猶如看一只正在表演的猴子:“你也別急着否認,反正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場。我守口如瓶,而你即将離開姑蘇,有什麽好顧忌的呢?”

千秋戒備的看了他一眼,猶豫着不肯開口,最終還是怯怯道:“你……不覺得不正常嗎?”

“愛情,何來男女之分?”

立刻的,齊北折望向耀眼的天際,淡淡道:“你是喜歡他這個人,不是他的性別,身份,家財。既然如此,那為何會不正常呢?世俗倫理,也不過只是一些無法破開舊規的東西罷了。”

千秋微微失神:“你如何這麽明白……”

“別說我了……”齊北折道,“若是喜歡他,那便與他說,你不說,他如何會知道?”

“不行。”千秋極快道,“其實,這樣就很好了。我不能與他在一起,但是卻能以兄弟的身份跟在雲深的身邊,我就已經知足了。”

他自顧自的說完好久,忽然發覺齊北折沒話了,還以為他出了什麽事,一個低頭卻正好撞上齊北折的眼神。

那眼神極為複雜,千秋一時竟是看不懂。

齊北折深深的看着他,俄而一笑:“那便祝你心想事成吧。”

出來王府,祝江握着缰繩,喊了聲駕,馬車便平穩的駛向了慕府。

千秋掀開簾子往後看去,享受着陽光沐浴的安王府熠熠生輝,可裏面住着的人,卻令千秋心情頗為欺起伏。

齊北折眉目柔美,即使性格有些惡劣,說話經常把人堵得沒話說,但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是開闊不已。

許是因為身體原因,他許是歷經生死,最後方能像現在這樣,将一切看得透徹而分明。

千秋老是覺得,這樣的人,應當是毫無束縛的,他本該身體康健,去享受自己所愛之事。

如今卻因為那副羸弱不堪的軀體,而被迫束縛在那小小的安王府內。

慕府很快就到了,門房聽說是雲深來訪,連忙一邊去通報一邊迎進雲深來。

慕家人都在,雖然他們也見過多次雲深,但這一次的心情卻是大不一般,都還不太能接受這轉瞬而來的變化。

“原是想一會兒便去你們府上,倒是雲侄先來了。”慕老爺不無心酸,一邊暗暗自責自己未能保護他們幾個年輕人,乃至整個雲府都徹底沒落了。

“多謝慕伯挂念。”反倒是雲深來寬慰慕老爺,“慕伯不必憂心,對于這樣的結果,我們是早便有了準備的。”

慕老爺一滞,看着雲深淡淡然的神色,苦笑道:“你這性情,倒是像極了你父親。”

雲深卻是不語,俄而肅然,起身朝着慕老爺深深一揖。

慕老爺驚了一跳,急急忙忙的扶住雲深:“雲侄這是做什麽?”

千秋隐隐約約知道了些什麽。

果然,雲深肅道:“家妹雲岫在我二人離開之後,便在這姑蘇孤身一人,身旁無親眷可依。雲深懇請慕伯可否時時替晚輩照應着雲岫?”

千秋心中微起波瀾——雲深大約是第一次懇請別人吧。

慕老爺連聲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雲侄放心。咱們慕家定然替你們照顧好雲岫,待你們歸來之時,還你們一個健健康康的雲岫。”

他說着,忽然思起雲峰還在時,雲深神情自若的模樣,那時的他即使年輕,卻絲毫沒有年少輕狂的模樣。

反倒是氣質沉穩如水,給人一種任何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內一般。

離開慕府時,千秋看到慕娉婷一直紅着的眼眶終于忍不住落了淚。

剩下的時間就是整理行李離開姑蘇先回臨安,下人早便替他們整理了行囊,祝江沉默着将行囊放在了馬車。千秋上車前最後看了一眼雲府,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放下了練字。

祝江握緊缰繩,馬蹄聲響起。

臨出城時,齊北笙和雲岫站在城門之外送別。

沒有太多的言語,沒有生離死別的場景。

仿佛他們只是出遠門罷了。

千秋回到馬車上,掀開簾子,不無心酸的笑道:“岫岫每日要開開心心的。原本還說等你出嫁之時,我定然要和雲深護你一路至盡頭,此時怕是不行了。即便如此,我們想你好的想法,卻是從未變過。”

雲岫眼淚驀地決堤。

卻不待她說什麽,馬車已經咕嚕咕嚕的往城外而去。

馬車走的很平穩,千秋卻仍然覺得颠簸。他稍稍的靠近雲深,卻被雲深拉過去了些。兩個人依偎着不語。

千秋想起很多年前,他與雲岫開過的小小的玩笑。

待你出嫁那日,我必看你十裏紅妝,聲勢浩大的嫁給你的意中人。

只可惜,這一日,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