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閑客此閑行(三)
馬車從姑蘇一路到達臨安。到達時已經至了深夜,千秋昏昏欲睡,被祝江攙扶着往下,腳一着地就身體一晃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雲深在他身後,手速極快的把人拎了回來。千秋晃了晃腦袋,不好意思的朝雲深笑了笑,上前去敲門。
臨安雲府大門緊閉,千秋睜着眼睛看清了熟悉的布景之後,方覺得安心了不少。他握住門環扣了扣,裏邊随即是一聲警惕的聲音傳來:“誰?”
千秋剛想說話就發現自己的嗓子幹的要命,咳了咳:“千秋……”
門內随即激動起來,急急忙忙的開門,老劉的身影頓時映了出來,看到真的是千秋和雲深之後激動的連手都在顫抖:“公子!少爺!真的是你們!快,快進來!”
知道幾人一路風塵仆仆,老劉雖有千言萬語也不會在這時候說,便連忙催促着幾人去休息。
千秋困得非常被祝江推搡着去睡了,雲深卻還留在原地,明明已經奔波勞累了一天,也絲毫看不出他疲憊的模樣。
老劉勸道:“公子,您先去睡吧,再有事兒明天說也不遲。”
雲深神情溫和:“老劉,你可知事情始末?”
老劉喉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嗯,面上滿是悲戚。他應當是除了雲深他們之外,最不願看到雲府沒落成如今這個模樣的了。
他極早便在雲府裏做總管,看着雲深和雲岫從出生到長大,看着雲府從興盛到如今的衰落,這份情感,根本不比雲深他們少。
“那其他的我也不多說了。老劉若是想回鄉……”
雲深還沒說完就被老劉急急打斷:“公子你這是在說什麽!我老劉大半輩子都是在雲府裏度過的,怎麽可能還會離開這裏?只求公子別趕我走。
還有,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我也問了府裏的下人們,該讓他們回去的都讓他們回去了,剩下的就是不肯走的。”
雲深輕嘆:“多謝老劉了。”
“公子哪裏的話!咱們少說的都在這裏生活了四五年,即使雲府沒落了,我們也不舍得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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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急聲,“咱們都知道公子和少爺是怎麽樣的人,對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也沒幾個人在意。”
雲深擡眸,看了看墨色的夜空,旋而直視着老劉,微笑道:“那便有勞老劉替我守着這府邸了。”
“公子……”老劉有一瞬間愕然,忽然驚喜道,“公子您的意思是,您和少爺還會回來?”
令他失望的是,雲深緩緩的搖了搖頭:“一切皆是未可知。”
老劉沉重的哀嘆:“公子,您放心吧。這府邸我老劉就是拼了命也會給您守住,還有您也別擔心我們,外頭要針對咱們的,就是他皇帝老兒來了,咱們也不讓他!”
啓程之日不能耽擱太久,他們還必須于兩個月之後到達密江縣。
祝江一大早的起來收拾東西,他是唯一一個陪同雲深和千秋一起被流放的人。
行囊不必太多,祝江就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足夠的盤纏,猶豫了一下又抓起了一大把珠寶往自己兜裏一揣,算是收拾好了自己的。
雲深和千秋的東西也不能帶太多,一是放不下,二是他們是被流放,不是優哉游哉去游山玩水的。
他原本還想去廚房準備早膳,卻在中途被早起的老劉叫過去,被他細細叮囑了一番。
臨行之際,千秋轉回頭,駐足在雲府門口,腳步卻是一步也邁不動了。
雲深轉回頭,微微擡眸,凝視着那蒼勁有力「雲府」二字。
他不是一個會将情緒寫在臉上的人,只是能做到将每件事情看得透徹,或是不在乎結果,他讀了太多書,知道太多道理。
于是從小就能做到沉穩如水,時時刻刻帶着那一抹從容不迫,神情自若的笑容。
但他不是沒有情緒,不是只會微笑。
他凝望了一會兒,終究是輕嘆,把目光移到了千秋有些瘦弱的後背上。
這個從七歲時來到他身邊的小孩子,現如今已是一個十七歲的青年。
他是親眼看着這個人的變化,從一開始的羞澀腼腆,到後來的逐漸放開,最後到現在重情義開朗陽光的樣子。
他的每一個階段都有他的參與,也因此使他更清楚他的脾性。眉頭一皺便知他心中所想,眼睛躲閃便知他有事不肯說。
只是不知為何,千秋在他心中占的分量越來越重,他甚而喜歡逗逗他,喜歡他就這麽跟在他的旁邊。
乃至在姑蘇時思及千秋可能身陷風月居時竟是怒火驀起,連面色都冰冷了下來。
直至雲岫和祝江将千秋帶回來時,他的心情才緩和了些,随即又見到衣衫不整的千秋,方才平複的心情又是一起,連帶着動作也失去了往常的溫柔,直接把千秋往桶裏一丢。
這麽想着,雲深恍然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千秋的旁邊。
千秋比他稍矮,身子骨也是單薄,雲深幾乎沒有想太多,伸手牽住了千秋的手。
身旁的人似乎是吃了一驚,慌裏慌張的轉過來看着他。雲深也看過去,只見千秋睜着一雙眼睛帶着些出乎意料的無措。
雲深便不自覺的輕輕上揚嘴角。
千秋的眼睛向來澄澈不已,以致極易看出情緒,喜悅時是閃亮,憤怒時眼底便是熊熊怒火,輕蔑時滿是不屑,讨好他時便是裝裝可憐,一雙眼睛就這麽看着他。
他忽而想起那日千秋喊他的字,後面似乎還跟了一句什麽,只是那時千秋已經神志不醒,連口齒也不清,根本就極難聽清。他也沒辦法去看他的唇形——畢竟那只是一句極低聲的嘟囔。
只是無關于後面說了什麽,他只知當這人喚他一聲寒枝時,他竟覺得心髒的跳動猛然加速,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間猛地炸開,令他難以平靜。
千秋低下頭,任由雲深拉着他的手,低聲說:“雲深,我們走吧。”
雲深回神:“好……”
站在門外的老劉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誰都明白,這也許,真的是訣別。
雲深走時只帶了一本《論語》,當作路途消遣之用。他眼角注意到千秋默默的坐在一旁出神,便幹脆放下書,伸手将他拉了過來:“千秋在想些什麽?”
“我……我有點害怕。”千秋的眼眸泛着微微茫然的神色。
雲深輕嘆一聲,側身環住千秋的肩膀:“千秋可有什麽願望未曾實現?”
千秋驀地被樓在懷中,一瞬兒又被轉移了話題,愣了一下才道:“願望……”
他靠在他的懷裏思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
“我想與你同看一場姑蘇落雪。”
雲深輕笑,看着千秋微微希冀的眼神:“若是千秋想要星辰月亮,我也許尚可做到。只是這姑蘇落雪,卻是比星辰月亮都要難上幾倍。”
千秋:“啊?”
姑蘇雖說是以雪景冠絕四國,但卻極少下雪。雲深初次見到千秋的那時,姑蘇下了幾晝夜的大雪。那一場大雪,聽說是距離了上一場大雪,整整八年。
雲深不是呼風喚雨之人,要風得風要雪得雪,何況他們還根本就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回到臨安,他們甚至都可能在密江縣就這麽過一輩子。
其實這樣,也并無不好。
千秋是這麽覺得,但是他還覺得,他能,雲深不能。
雲深是那樣優秀的一個人,不該就此在密江縣一輩子。
想着想着千秋的思緒又漸漸飄遠,卻恍然一下子想起些什麽,驀地擡起頭來。
雲深微微挑眉:“千秋怎麽了?”
千秋皺着眉,呢喃着:“我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勁……密江縣,密江縣……”
馬車之外的祝江大聲道:“啊!少爺!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林相?!”
“對!就是他!”千秋一拍大腿,“他說過他的老家是在密江縣啊!他還有個妹妹叫林柳,現在也在密江縣!”
雲深微微笑:“沒有想到,當初林相曾與我們說,若是我們能去密江縣,希望能去看一看他的妹妹。如今,我們真的踏上去密江縣的道路了。”
千秋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暗淡下來,苦笑着說:“是啊,也不知是冥冥之中的緣分還是怎麽的。去便去了,居然還是這麽去的,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不禁探身過去:“雲深,密江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啊?”
“密江縣雖然地處南方,環境卻極其奇特。”雲深自小愛看書,曾經閱覽過《九州括》——
這本書是幾百年前,還未分裂成四國的時候先人寫的。其中記載除了基本的地理特征,還有許多特別的地方,其中便有密江縣。
那時的密江縣當然不叫做密江縣,叫素塵,雲深經過一番考究才最終确定下來素塵就是現在的密江縣。
“密江縣,是一個多雪,多桑樹、棗樹的內地山城。常年冷冽、莽蒼。”
寥寥數語,千秋的眼中便出現一幅吹着寒風落着雪的凜冽山城。
他總算明白了為何原本祝江已經整理好的衣服卻被雲深換掉,幾乎一半以上都是裘衣一類能夠禦寒的衣物。
雲深握住他的手:“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