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未轉頭是夢(十六)

第二日果然啓程了,選擇的時間還是一大早,千秋将醒未醒之際就聽到有人在動他,把他扶起來,他意識不清,下意識的喚了聲雲深,那動作滞了一滞,又繼續來動他。千秋啧了一聲迷迷糊糊的睜眼,看到人之後懵了一懵。

朔谟仍然是笑着的,仿佛方才什麽也沒發生。他把千秋扶起來,重新站好,遞過來一套紫衣:“殿下,請更衣。”

于是千秋最終沒能看到這個宅子所謂的主人方員外,他也毫無興趣。

這麽久以來,雲深在他的身邊都是扮演着一個出謀劃策、遇事主要的決斷者的一個身份,千秋也絲毫不必思慮什麽,聽雲深的就十分樂意。而現下只剩下他一個人,意味着所有事情此後都必須由他一個人決斷。

決不可再像過去一般優柔寡斷,但是想要改變又何嘗容易?

楚從之是帶隊的,一個人騎在馬背上,看他過來沖他揮了揮手:“殿下,請。”

不知為何,千秋看到這個楚從之,心中總是覺得他可能比周圍的人更值得信賴。不過現在再怎麽信賴都沒什麽用,是沒有人會幫他逃跑的。

朔谟過來要攙扶他,千秋微微看他一眼,不着痕跡的身體一閃,巧巧的躲開他。

朔谟怔了一瞬,而後又恢複如平時的自然神态,微笑着跟在千秋身後,主動的拉開了一點距離。

千秋一邊走一邊小心的觀察着旁邊的局勢,自以為已經十分滴水不漏。

卻沒想到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朔谟突然道:“殿下,別看了,請先上馬車吧,不然來不及了。”

千秋後背一僵,放在側邊的手微微蜷了起來。他沒有理朔谟的話,卻也只能聽言上馬車。

只聽得外面楚從之揚馬鞭的聲音,馬車就轱辘辘的動起來。

千秋坐在馬車內,額上還布着細密的冷汗。他揩了揩,靠在馬車裏才緩緩的放松下來。

方才他看了看四周,守着的人絕對不少于十個,且個個看上去都不是什麽好對付的,尚不說他如今負傷在身,就是不負傷,只怕跑不了多久就會被抓回來。

更可怕的是朔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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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就比他大那麽一點,總是笑着,也的确對他好。但是千秋方才已經觀察的十分小心,卻沒想到仍然被朔谟發現了。

對于這一點千秋是毫不懷疑的,雖然朔谟沒有點明,但絕對是向他間接傳遞着一個消息——他已經知道了他的意圖。

朔谟此人,比他想象之中的似乎更有些難對付。只是有一點千秋還不太明确,他與朔谟已十年未見,雖說他是朔谟的救命恩人,但是十年時間誰又知道他變成了什麽樣子?

虧他之前還以為朔谟和祝江有那麽一點相似之處,手腳勤快說話又多,現在想來這兩個完全是不相同的人,最起碼祝江絕不會害他,他可以放心的把自己的信任生命什麽的交給祝江。

但是朔谟就不行。

千秋坐在馬車內平息了好一會兒,腦中思緒起初十分紛雜混亂,若是在以前他只要瞧上雲深一眼,跟他說幾句話,腦中就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千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逼着自己有條理的想一想。

靜默……

他撩開窗子,見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一咬牙,沖外有氣無力的喊道:“等一等!”

朔谟迅速勒馬,騎着馬守衛在一旁的楚從之也靠近他的窗前,擡頭問他:“殿下怎麽了?”

千秋臉色慘白,額上是細密的虛汗:“我頭暈……”

楚從之迅速喝道:“停!”

與此同時,坐在車轅上的朔谟也已經撩開了簾子,探進身來,果然看到千秋似乎已經體力不支的靠倒在馬車上,連忙過去:“殿下怎麽了?”一扶起人,千秋果然還是推了他一把,但明顯已經是有氣無力。

楚從之在外道:“請把殿下的手伸出來。”

朔谟抓着千秋的手從窗口送出去,随即千秋便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手腕給揪了過去,緊緊的捏住了。

他心中暗罵一聲,卻又立即感覺手腕一松,接着被朔谟放回。

楚從之在外道:“無大礙,只是殿下如今身子虛,經不起劇烈的舟車勞頓,不如先尋個地方稍作歇息,再上路也不遲。”

聞言,朔谟看了一眼千秋,眼底一絲莫名的情緒閃過,似乎是懷疑,又似乎是在考慮。

但也很快做出了決定:“那便依晗親王所言,先尋個地方歇息罷。這裏距離洛陽也不遠了,可有哪位員外住于此?”

有人答:“似是沒有。”

千秋不耐的啧了一聲,咳了咳,似乎已經确實需要好好休息了。

朔谟看看他,只得道:“那便去尋距離此處近的體面的旅店。”

說完小心翼翼的擺好了軟枕,扶着千秋小心翼翼的靠好,這才轉身去駕馬車。

千秋調了調坐姿,又揩了揩汗,這一次卻不是裝的,而是真的了,他的确暈車,雖然這地方平穩,但楚從之所言非虛。

朔谟的效率果然高,不到片刻千秋就舒舒服服的住進了一家旅店。

不過住是住進了,還順帶附贈了一碗苦的要命的藥湯,與他之前舊疾未愈時喝的藥真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瞬間還以為楚國的藥都是這麽苦的。

朔谟在外面道:“殿下,您要不要吃點什麽?”

千秋喝完藥感覺整個人都苦起來了:“藥太苦,要吃點甜的。”

朔谟在外沉默一瞬:“那殿下先等等,朔谟這就着人去買。”

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了,但很快就有好幾個人守着外邊的門。

千秋撐着身子站起來,輕聲輕腳的走到窗邊看了看,幸而樓下沒派人守着。

此處是二樓,對千秋來說實在不算什麽。他一擡腿撐上窗棂,微一提氣,靈巧的一翻身,人就悄無聲息的落了地。千秋看也不看,撒腿狂奔。

他跑得氣喘籲籲,身子尚處在虛弱之中,但卻仍然死死的咬着牙埋頭往前沖,直到猛地撞上一個人才停下,千秋扶着自己暈眩的頭連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

只是一擡頭,他就愕然了。

面前的人一襲黑衣,眼睛上縛着一圈黑色的帶子,手裏指着一面幡旗,上書張天師三個大字。千秋登時睜大了眼睛:“怎麽會是你?!”

不待張天師答話,千秋猛地抓住張天師的肩膀:“張天師,你可別告訴我你是楚國人!”

張天師輕輕拂開千秋的手,笑呵呵道:“如此有緣,竟在此地又遇上了小公子。”

他微微頓了頓:“小公子方才似是在狂奔?是出了何事?”

“這些你就不用管了……”千秋隐隐生起了怒氣,不知道是因為怒氣還是因為身體虛弱,聲音都在顫抖,“張天師,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楚國人?”

“非也非也……”張天師不疾不徐說道,“只不過我居無定所,雖目不能視,但偏愛走這世間,因此也喜游歷四境,在楚地遇到小公子,實乃緣分——只是話也說了回來,小公子也在這楚地,小公子可是楚國人?”

千秋一時語塞:“我……”

張天師卻一揮衣袖,将幡旗立于一邊:“也罷,既然再次遇上了小公子,那便再為小公子算上一算吧。”

千秋也不知怎麽了,居然就這樣站在原地等着他算。張天師卻只是用手細細的撫過他的掌紋,冥想了一會兒,便略帶恭敬的笑了笑:“小公子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小公子身上有兩氣?一為紫氣祥雲,一為乾坤清氣?”

“記得,記得。”

“小公子如今身上仍然萦繞着這兩氣,只不過紫氣祥雲隐隐有大放異彩之兆……”說此,張天師忽然立定,朝着他的位置拜了一拜,“雖不能算小公子的身份是何許,不過日後定然是個大人物,先在此一拜。”

“那我問你……”千秋一把抓住張天師的袖子,把人生生給扯了回來,“張天師,你之前不是說乾坤清氣要勝過紫氣祥雲嗎?怎麽反倒變成了紫氣祥雲更勝一籌?不過這些也可以暫且不提,我就問你一句,什麽時候乾坤清氣能徹底勝過紫氣祥雲?”

張天師被他這麽突兀的一扯險些站不住,但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靜靜的朝着千秋的方向,說道:“小公子,此乃天機,不可洩露。”

言罷,他微微側身,似乎是越過千秋看他的身後:“小公子,有人來尋你了。”

他話音一落,千秋就聽到了朔谟在後面的呼喊。

這一瞬間,像極了那時候的場景。

楚從之率先趕到了他的身邊,抱手道:“殿下,恢複的還不錯嘛?這麽快就已經能跑這麽遠的距離了?”

朔谟第二個到,他眉間的神情肅然,直直的盯着千秋:“殿下,您這是做什麽?既是身子未好那便不要來這麽遠的地方,更莫要跳窗。即使殿下您能做到這些,您又能去哪呢?”

說話之間就已經過來攙扶着他,硬是拖着往回走。

千秋暗暗心道,是啊,我能去哪呢?

他這一舉動自然不是真要逃跑,就算真要逃跑,他也不會傻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想試探試探衆人,主要是楚從之和朔谟對他這個舉動的反應。

果不其然,朔谟一回去就立刻在他的門前和窗下增派了人手,時時刻刻的看着他,以防他再次做出這種舉動。

是在防止他逃跑嗎?還是怎麽樣?

卻叫人看不透的是楚從之的反應,無論是這件事情之前還是之後,楚從之對他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态度。

是敵是友都分不清。

于是千秋悲劇的發現自己又陷入了之前的情緒當中——被動,且深深的為這些事情煩惱憂慮。

他扣緊了指節,決定主動出擊。

很快有人來了,是楚從之。千秋坐在桌前,胳膊肘撐着桌子,不鹹不淡的看他一眼:“晗親王……”

楚從之在千秋對面的凳子上坐下:“殿下如果不想叫晗親王,大可叫我楚從之。”

千秋爽快應道:“楚從之。”

頓了頓又道:“我覺得你叫我殿下我聽着十分別扭,不如你叫我……算了,你還是叫我殿下好了。”

楚從之挑眉:“哦?方才殿下想說什麽?”

千秋搖了搖頭,面上劃過一絲黯然。

千秋這個名字,他們也不配叫。

而楚長羨這個名字,不愁沒人叫。

“你們這樣子把我關着,一路關到洛陽,到了之後呢?公開我的身份,讓我做一個王爺?”

楚從之看了看他,默了半晌,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笑:“殿下覺得是如此,也許就是如此呢?”

千秋皺起眉來:“你這是何意?”

楚從之卻站起來:“不擾殿下休息了,方才殿下的一出鬧劇已經讓我們喪失了不少時間。”

千秋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去,帶上門,聽着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心頭突然一陣煩悶,喚道:“朔谟!”

這是自蘇醒以來,他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名字出口時十分陌生。朔谟立刻就進來了:“殿下?”

千秋打算開門見山:“朔谟,你,究竟是哪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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