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未轉頭是夢(十七)

朔谟歪頭道:“殿下說的這是什麽話,朔谟的命都是您救回來的,自然是殿下這一邊的。”

千秋仔仔細細的看他,聽他答話,平靜極了:“是嗎。”

頓了頓:“那你就告訴我吧,究竟是雪意還是楚長禮?”

他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在一旁站着的朔谟:“我好好的生活在齊國,轉眼十載。現在想到把我找回去了,那麽那十年裏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過來找我?就算是以為我死了,也總該派個人來四處尋一尋。”

“不聞不問,直到現在需要我的時候,就強行破壞我原本可以安心無憂的生活,不問我的意見,不惜這麽多人的性命,就這樣把我劫回來了。”千秋微微歪頭,“有意思嗎?”

朔谟平靜的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道:“殿下,您先好好休息吧。”

千秋霍然伸手,一把将那杯茶猛地掃了下去。茶杯噼裏啪啦的滾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朔谟凝然看了他一眼,默默的跪在了他面前。

千秋眼角發紅,哆嗦着站起來。

他還是忍不住,他就是忍不住,憑什麽?憑什麽楚國皇室的一個舉動就可以輕而易舉的破壞他已經平靜的生活?

已經不能以天來算了,應該說是呆在這裏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時每一刻都讓他感到無法忍受。

看這裏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對他小心翼翼恭敬有加,但是哪一個不是在無時無刻的監視着他?!

對雲深的思念和對在這裏感到的任何束縛終于讓他突然爆發,朔谟一語不發的低首跪在地上,聽着千秋的聲音,面上神情并沒有變過,仿佛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其實也不難想到,從他蘇醒的那一天,千秋就沒有什麽過激的舉動,甚至都不曾當着他們的面哭泣,除了這一次的逃跑。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兩個人齊齊向門外看去,千秋的話在一瞬間就截在了喉裏。

朔谟跪着轉了個身,向着來人:“公主……”

楚雪意着一身藕色常服,發上簪着幾支淡雅清綠的簪子,微微抿着唇。

此時約莫只有十七歲的她此刻出落的十分好看,氣質優雅,神色動人,面對着有些崩潰的千秋,也只是盈然的站着,定定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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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相比,高下就比出來了。

楚雪意看了一眼朔谟,朔谟便自覺地出去了,還帶上了門。

千秋一語不發的看着突然出現的楚雪意,不知道該說什麽,默了半晌,突然有氣無力:“這裏還沒到洛陽吧,來得可真快。”

直接忽視掉千秋的話,楚雪意微微一笑:“好久不見,皇兄。”

千秋深吸了口氣:“雪意……”

楚雪意:“嗯,羨哥哥還記得我的名字。”

聽到「羨哥哥」這一稱呼,千秋整個人如篩糠般一抖,手指猛地蜷起,整張臉變得慘白。他別扭的移開視線,半晌才道:“為什麽?我想知道,為什麽?”

“皇兄不曾聽到傳言嗎?”楚雪意仍舊是微微笑着,淡淡說道,“傳言我與皇上争權。”

她慢慢的踱步到千秋面前站定:“既然皇兄想知道這些事情,那雪意就與皇兄說了。”

“相信皇兄在齊國之時就已經親眼看到了楚長禮性格惡劣的一部分,他尚且敢在齊國就這麽放肆,在楚國自然更加放肆,推行新政不到三月,我便屢次聽到楚長禮輕賤人命的消息。不至半載,他就越發的驕縱,我若再不插手,楚國便會走上與之前一般的道路!”

“既然如今是我站在皇兄的面前,那麽皇兄就應該知道,這一場權力的争奪之戰是誰獲勝了。

不過即便是我獲勝了,我也只是一介女流,不得執掌大權。偏偏在齊國之時與皇兄你重逢了,我自然是要把皇兄帶回來的。”她微微歪頭,顯得極其可人,說出來的話卻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千秋的心。

“所以皇兄也不用這樣了……”她往前走了兩步,避開淌在地上的茶水和碎片,“早就聽從之說過,皇兄是個固執的人,現在一看果然的确如此呢。”

“不過,皇兄……”楚雪意擡起眸來直視着他,微微笑着,“你還記得你叫楚長羨嗎?你還記得你的命是誰給你的嗎?你還記得養育你到八歲,給你錦衣玉食的,無上身份的是誰嗎?不是它齊國是楚國!自始至終都是楚國!”

千秋張了張嘴,楚雪意卻又道:“你說為什麽,憑什麽,那我就問你,皇兄是為什麽,憑什麽?”

千秋愕然……

楚雪意一下子眼眶微濕,嘴角處的微笑卻若有若無的挂着:“如皇兄說的,是我主導的這一切,讓從之把你帶回來,甚至不惜發動所有力量,撤走洛陽近一半的兵力作為援兵,要求他們徹夜不停的趕往戰場。我還讓從之把那邊的老百姓都征過來,就是為了能把你劫回來!”

千秋猝然睜眼,中隐有驚詫和怒氣:“你怎可做出如此舉動?你這樣,和楚長禮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楚雪意此時也隐有怒氣了,人還是優優雅雅的,“皇兄你在密江你自然不知道,楚國的人稱楚長禮為什麽?當世夏桀!這個形容簡直再貼切不過!

雖然楚長禮并不會暴怒,但是他會笑着把一個人輕而易舉的淩遲,且說一不二!有多少無辜的百姓大臣就是這麽死在他的一句話之下的?”

“幸好這個時候齊國的政局也在動蕩,四境都不太平,那幹脆就不要太平了。我是女子,父皇母親接連去世,我孤立無援,還要時時刻刻擔憂着自己的安危,我為何不能與他争權?救自己、救百姓、救楚國一命?”

“你說數十載未曾去尋你,可皇兄你也該知道,楚長禮的母妃何妃她是一個怎麽樣的人,自你走後,她便開始處處欺淩母妃,父皇由于重傷在身去了另一個園子安養,攝政王親政,我母妃能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再後來得知你逃了,楚長禮不得已作為質子踏上去往齊國的路,何妃身邊也沒了孩子,她也不能如之前一般嚣張,便暗着裏針對我們,可那時母妃已經身子不濟,而我才六歲!

她深吸了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沉沉道:“母妃為什麽會在我十歲那年去世,而何妃為什麽又緊跟着她去世了?皇兄,母妃是何妃殺的,何妃是我殺的,我如果不殺了她她就會反過來對我下手,我能怎麽辦?”

“皇兄你在齊國生活的很好,這我知道。當我坐在馬車內聽到你的聲音,我便認出是你了,為了進一步确定是你,我才叫你擡起頭來給我看看的。”

楚雪意忽然笑了笑,“羨哥哥,當時你真的令我發笑了好一陣,經過十年,我們的樣貌依稀還有些相似,我自然認得出來,可是羨哥哥,你以為在你眼下畫了這麽一筆,我便認不出來了麽?”

“所以呢?”千秋的唇輕輕顫抖,“你不是說有攝政王麽?還要我做什麽?”

“咱們的國家,自然是不能落到旁人手中。”楚雪意輕輕笑着。

千秋一點一點的擡起頭來,笑了一笑,用極輕的聲音問她:“那你知道,我為什麽當初就這麽聽母妃的話,就這麽自私的跳了出去嗎?難道,我真的是因為很害怕麽?”

“在你還很小的時候,何妃就沒有對我下過手嗎?”千秋笑着,晃了晃自己的手,“當時你與母妃去了鶴慶園,不在宮中,我身體羸弱不能出宮,且當時我身為楚國嫡子的身份都不能公開,就是這一只手,何妃她生生的将只有四歲的孩子的手指給掰斷了!”

“若非當時我身邊跟着一群醫術精湛的太醫,迅速給我接了骨,只怕憑我那一副身子,早就死了!”

楚雪意面上閃過一絲愕然。

“沒聽過是吧,不知道是吧。你知道何妃是怎麽恐吓我的嗎?她說,如果我敢聲張,她就把你,把母妃,把我,都弄死。

現在你可能不覺得這話怎麽樣,但是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這就足夠成為讓他恐懼的東西!”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在禦膳房,我把你藏進禦膳房的一個小櫥子裏說要與你捉迷藏,但是你藏了許久也不見我,只知道我又突然犯病,躺在自己的宮裏,而且你還不被允許進來,你為此還氣了好長一段時間?”

“當初我若不将你藏起來,何妃指使的人就會連你一起打你知道嗎?”千秋聲嘶力竭,腮邊一點一點的掉落着眼淚,“你是公主,受了這些苦,肯定就會有不少人說出來,何妃或許會得到懲罰,但絕不會就此失勢!因為她還有一個楚長禮!未來的儲君楚長禮!”

“而你受了那些皮肉之苦,莫說外表受損,心靈肯定也會受不小的陰影,我是哥哥,我不護着你護着母妃,我能護着誰?!”

千秋忽然笑,“所以,我離開,既是我脫離苦海,也能讓何妃暫時失去楚長禮這個未來的儲君,你和母妃就都能好過一點!”

“這些還只是一小部分,我受過的這些傷,在我跳出馬車的那一瞬間,就全部不記得了。除去這些,你說你與楚長禮争權,你是女子,身邊定然也沒多少可用之人,你能奪權成功,必定也是歷經了不少困難的吧。”

個中滋味個中艱險,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楚雪意默然不言,撇開眼來,也垂下淚來。

兩個人默默無言的站着,都兀自的流着淚。

其實,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不是有着自己的理由,去做着一些讓人難以接受,卻又不知該不該譴責的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得已的目的,又能怪誰?

千秋痛快的流着淚,忽然想念起雲深來。

若是雲深還在他身邊,斷不會讓他哭成這樣,即使他哭成這樣了,也一定會把他抱進懷中。

而楚雪意與雲岫一樣大的年紀,經歷的卻完全是不一樣的人生。

他竟是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了。

楚雪意忽然走過來,伸手,在他頸上一按。

千秋猝然睜眼,卻一陣眩暈襲來。

昏過去前,他只聽到楚雪意略帶決絕的話:“羨哥哥,對不起,只能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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