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請客
小花本人面無表情,倒是招弟憂心忡忡:“他們是不是真的欺負你?”
小花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那她們說的那些活兒都由你幹嗎?”
“那是真的。”
“那你還說沒欺負你!”
小花笑了:“這叫欺負嗎?我在家裏幹的那些活,哪樣不比這些重?髒?我抓大糞種土豆的時候都沒覺得髒呢。這算什麽髒,又算什麽欺負。”
她說的有理,招弟看看自己的雙手。它們也一樣。
她沉默了一陣,又說:“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刁難你吧。”
小花搖搖頭,看好友擔憂,就說:“其實他們人挺好的,”招弟瞪大眼:“挺好的?他們可是一幫流氓!”
小花想一想:“對,的确是流氓,”她向前努一努嘴:“我可覺得,他們比他們更好。”
招弟眼睛瞪的更大,眼珠子都快跑出來了:“雖然我也不喜歡這些同學,但這些同學至少是正常人。”
“他們也是正常人啊。”
“老天爺啊,你見過哪些正常人像他們一樣,出口成髒,打架鬥毆,到處惹是生非,對着女孩子吹口哨,動手動腳。你又見過哪些正常人像他們一樣,無所事事,天天騎着那些吓死人的摩托車在路上橫沖直撞,搞的到處烏煙瘴氣。還有哪些正常人像他們一樣,會收什麽保護費?”招弟一向話少,這次一口氣說這麽多,真讓人意外,看得出來,也是真心擔憂她。
小花很認真的想一想,說:“你說的這些,有一部分确實如此,但其他那些,我們又沒有親眼所見。”
招弟叫道:“沒親眼所見,不代表就不是真的!你才跟他們認識幾天?!老天爺,你怎麽了?被洗腦了嗎?”
上課鈴聲響了,打鬧的教室安靜下來。
她們兩人也立噤聲,雙雙埋頭做回沉默的隐形人。
只是招弟猶不放心,在課桌底下輕輕握住小花的手,悄聲道:“你可別學的像他們那樣,也弄一個花花綠綠的腦袋來,我可受不了。”
小花笑起來,也握一握招弟的手心:“你知不知道燙一顆那樣的頭有多貴?我怎麽會呢?”
要八十八元。還是折後價。
在當下這樣的一個縣城裏,這個價格算不得便宜。
所以流氓算她二十一天的工錢,才叫她吃驚。
流氓,流氓,也叫混混。
那幫流氓小混混,這是最常見的叫法。
誰被打上這種标簽,就不再是好人。劣跡斑斑,橫行霸道,嚣張跋扈,為所欲為,讓人又怕又恨。沒人敢真的招惹他們,卻可以在提起他們時,都用上鄙視輕蔑的口吻。
可是他們真的一無是處嗎?真的那麽糟糕嗎?
小花自有她自己的認知。
紅毛的二狗話最多,有時候顯得聒噪,最符合人們口中的混混模型,還有點仗勢欺人,頤指氣使。
黃毛的發財是四川人,動不動說你個瓜娃子,老子日你仙人板板,喜歡蹲在店門口,喊路過的女孩兒:“幺妹兒,來哥哥這兒洗頭嘛。”
藍毛的鐵蛋,一身肌肉,好像泰山,卻沉默寡言,很少發言,聽到好笑的事,就嘿嘿嘿的笑,愈發像泰山。
獅子頭一樣的春燕呢,看上去很老成,但實際年齡才十六歲。比小花小多了,嘴巴裏永遠嚼着口香糖,吧嗒吧嗒的,時不時吹一個泡泡,對小花說:“你比我大怎麽了,還得管我叫姐。不服氣?出去單挑!”不高興和很高興的時候,都喜歡用老娘這兩個字。
還有店裏的其他男孩女孩,外表看上去都不倫不類,男孩子蓄長發,女孩子燙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發型,看起來張牙舞爪,個個叛逆的不行。
可是這樣一群人,只因為一個幹淨的地面,一頓可口的飯菜,就輕易的接納了她。
沒有人對她惡言相向,也沒有冷嘲熱諷。
招弟說的對,她才認識他們幾天。
不夠了解,所以不能底氣十足的為他們辯護。
但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人都有兩面,甚至多面。
推己及人,不可以以貌取人,不能聽信片面之詞。
她知道的他們,就是這樣子的。
沒有那麽壞,沒有那麽糟糕。
還有他們的頭頭,那個流氓。
他好看,但冷漠——對她冷漠。
看得出來,他不喜歡她。這也難怪,她咬了他,把他的項鏈掉進了河裏,弄髒了的他的新衣服,還欺負過他正追求的姑娘。他不喜歡她是對的。可他從未刻意刁難過她,而且支付工錢十分公平大方。
僅此一點,已經難得。
他們不壞。
恩,就是這樣。
可他們的确也有不好的地方。
譬如招搖,譬如打架。
那是一個雨後的下午。
雨下了幾乎一天,氣溫十分涼爽,店裏生意冷清。
流氓和二狗他們都沒有出去,全部窩在店裏,打了一天的牌。到了下午,雨停了,都跑到外面透氣。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遠處江水蕩漾,微風輕撫,青山蔥郁,夕陽斜照在江面上,金光點點。
發財深深吸一口氣,然後說:“個瓜娃子,這時候好想吃個火鍋唱個歌。”
二狗在一旁附和:“火辣辣的鍋火辣辣的歌。”
這一說,把所有人的饞蟲都勾起來了。
夏天嘛,大家都知道,晚間和涼爽的天氣裏,胃口最容易打開。這幫胃口正好的小夥子小姑娘們馬上熱火朝天的讨論起來。什麽香辣鍋,麻辣鍋,烤雞爪,蒜蓉茄子,碳烤魚,涮嫩蛙,平板大蝦,刷一層紅紅的辣椒油,再撒一把紅紅的辣椒粉,哇,辣的舌頭發麻喉嚨發痛,好爽好爽。
突然聽見一聲:“那就去吧。”
回頭一看,是流氓倚在門上說出這句話。
他是老板,此話一出,如同天籁。
衆人歡呼一聲,馬上沖進去脫圍裙,理頭發,關下門窗,興沖沖準備出發。
小花也從店裏出來,準備回學校去。
誰知春燕拉住她:“你不去?”
小花搖搖頭。
當然不去。那是他們的聚會。
春燕卻瞪起眼睛:“你什麽意思?老大請客,你不給面子?”
流氓的眼風掃過來。
小花有些窘,說:“不是的。我……我得回學校去了。”
“急什麽,時間早的很。吃完再回學校,也來得及。”
二狗說:“你不會不敢跟我們去吧?”他嘻嘻的笑:“你是好學生嗎?”
發財說:“幺妹兒,一起克。”
大家都看着她。
小花第一次被盛情相請,不知如何應對,只好點點頭。
她也想嘗嘗他們說的那些的東西。
說出來可能沒有人相信,她如今長到快二十歲,卻從來沒有下過一次館子。
他們說的那些東西,她聽過,卻從沒有吃過。
原因?太簡單。
沒有錢。
也沒有人帶她去吃。
家裏有飯有菜,吃飽就好。誰有閑心帶她去吃那些?即便有那個閑心,也輪不到她。
眼下得了機會,趁機見識一下,很好。
她不會吃很多,每樣看一看,嘗一點,知道是什麽樣子的,什麽味道的,就可以了。
店裏究竟有多少個人,小花沒數過,也數不過來。人員并不固定,除了員工之外,還有他們的一些朋友也常常過來。一行人決定好了去對岸那家新開的火鍋店,就發動車子,出發。
兩個人,或者三個人一臺車,五六部車轟隆隆一齊駛過街道,那陣仗,真有幾分氣勢磅礴。約好了似的一起催油門,一起按喇叭,驚的路邊的狗弓起身子跳的老高,然後一溜兒跑的老遠。有小孩子跑出來看,有人在罵。他們當然都聽不見,聽見了也無所謂。
春燕早早爬上了流氓的車子後面,雙手撐在流氓肩膀上,整個人站起來,迎着風,嘴裏嗚嗚嗚的歡呼。
好似狂歡。沒有禁忌。
小花坐在店裏一個男孩子的車後,緊緊抓着身後的扶手,不敢亂動。
車子過橋。
駛到橋中央。
橋邊的人行道上突然出現一幕:一個老人身邊放着一只籮筐,筐裏裝滿這個季節正成熟的蔬菜。
很明顯,他想在橋上叫賣。
像他這樣的人很多,周邊鄉村的農民自家園子裏的菜吃不完,就趁不忙的時候,采摘了,賣給縣城的居民。也有人以此為生。挑着或者背着竹筐,佝偻着背,賺一點小錢。
下過雨的青菜碧綠喜人,上面的水滴一顆顆晶瑩剔透,十分新鮮。
老人面前站了兩個青年,光頭,露出青色的頭皮,正在買菜。
小花他們的車隊疾馳而過的時候,聽見這樣一句:“老子還要給錢?”
原本應該聽不見的,可是他們的聲音很大,帶着狂妄和嘲笑。
小花他們的車子真的很快,刷一下就過去了。
可是,突然,又刷一下停下了。
一片急剎驚起橋上停歇的鳥兒。
很多人循聲看過來,包括那兩個光頭。
然後他們的臉色變了。
其中一個瘦點的一只手裏拎着把青菜,一只手裏拿一根黃瓜,吃的正歡。一看到停下的車隊,他就把黃瓜放下了。
流氓坐在車子上,一只腳支地,沒下車,回頭問他們:“你們老大呢?”
光頭神情戒備,“你有什麽事?”
流氓說:“好久沒看見他了,問他好。有空喊他一起打牌。”
光頭松了一口氣,笑道:“那沒問題。”
流氓也笑一笑,指指他們旁邊的老頭:“買東西,要付錢,也沒問題吧?”
一個光頭一動,就要開口,另外一個忙拉住同伴。他聰明一點,審時度勢,知道此刻敵多我寡,不宜輕舉妄動。很順從的掏了錢,交給老農。然後拱一拱手,拉着滿臉不服氣的同伴轉身走開。
老農對着二人背影啐一口:“一幫流氓混子。”
又回頭看看他們。
流氓早已轉過臉去,他看看天邊的夕陽,又望一望碎金點點的江面,說:“哥想散步。”
春燕立刻響應:“我陪你。”
其他人也紛紛下車。他們把車子在路邊安置好了,走到人行道上,打打鬧鬧往前走。金色的餘輝灑在他們身上,把那些五顏六色的頭發照射的更加斑斓多彩,那畫面有點滑稽,但也有點美好。
小花走在最後面,她突然覺得在橋上這樣漫步的場景有點像前不久電視裏熱播的一個電視劇的一幕,她一時想不起來,就回頭看看。
這一回頭,她就忍不住啊了一聲。
因為她看見,那兩個光頭又站在了老農面前,正向老農伸手。
作者有話要說:成功睡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