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媳婦
“小花,你要說說你的媽媽嗎?如果你願意的話。”
小花無法拒絕。
只是要從何說起。
母女分開時,她還年幼。一切依附母親,心中認為這世上最美麗最美好的人非母親莫屬。她是什麽模樣,已經不大記得了。唯獨記得一雙柔和的眼睛和身上好聞的氣息。無數個孤獨的時刻,小花靠回味它們捱過來。
“她很好看。眼睛像彎彎的月亮。愛整潔,衣服總是幹幹淨淨。哄我睡覺時會唱歌。她會很多歌。“其中有一支特別好聽,有婉轉悠遠而歡快的曲調。可是她忘記它叫什麽名字。
“她十九歲時嫁給爸爸。後來爸爸外出掙錢。他回來,媽媽懷上我。”
“可是有人說他走的那幾年,媽媽跟一個貨郎來往密切。”
“肚裏的孩子不一定有他的血脈。”
小花那個木讷沉默的父親勃然大怒,當下暴跳如雷,以少有的堅決,果斷和勇氣離掉了他的原配妻子。他忘記他離開的幾年,是她獨自一人任勞任怨撐起那個貧窮而孤寂的家。她不曾有抱怨只言片語,他賺得一筆錢回來,未讓她享一分福氣,只将她遠遠趕離。後來那個貨郎接走她,更坐實他們的奸情。
幾年後她突然不期而返,帶來小花,與此同時,還有一張她千辛萬苦托人從遠方某大醫院弄來的親子鑒定書。她證實小花确實為田守山的女兒。可是沒有人同情或向她道歉。以前她傷風敗俗,現在卻是毫無道德。因為為了跟貨郎去做生意,竟将女兒丢給前夫,絲毫不顧前夫已重組新家。
她真是他們口中那個壞女人嗎?
小花還記得,她走的時候,沒有回頭,但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這些年,小花從未忘記她。
她是否也像小花思念她一樣思念着小花呢一定是的。
小花深信不疑。
水奶奶愛憐的摸摸她的頭。
牛肉幹腌制完畢,鋪滿足足兩竹篩。
水奶奶嘗過味道,贊不絕口。
然後去磨了新鮮的玉米面,做成玉米糊糊。
再端上晚飯的剩菜,擺上牛肉,三人圍在一小桌子前,呼呼嚕嚕吃起來。
玉米糊糊香甜的不得了。
剩菜也好吃的不得了。
夜宵後接着是水果。
中午浸泡在井中的西瓜涼潤潤。
他們三人吃掉整整一只。
夜漸漸深了。
田間的蛙鳴慢慢平靜。月亮升上半空。竹影浮動。
小花躺在涼床上,面對灑滿星星的夜空,視線越來越朦胧。
迷蒙中似乎又見到媽媽。
從一條鄉間小路上走來,拂開路旁的枝枝蔓蔓,藤藤網網,向她伸出手。她的臉上笑吟吟,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她還是那麽年輕。
“媽媽。”小花情不自禁叫出聲。
她陡然一驚,醒過來。
目光所及之處是水奶奶的面孔。她一只胳膊緊緊挨靠着小花,小花的心瞬間放回原位,喉嚨間不自覺低低喚出一句:“奶奶。”她又安心閉上眼睛。
意識是模糊的,但她感知到流氓就在一旁躺椅上,貌似熟睡。
她還感知到月光。
以後不知道,但從前從未見過這麽美麗這麽柔和的月光。
夜色迷人。
第二天吃過早飯,就是離開的時候了。
臨走前,水奶奶讓他們摘點果子帶去店裏給大家吃。
“春燕那個丫頭心眼小,不哄哄她,一定給你臉色看。”
于是小花跟随流氓到後山去摘果子。
後山是大片的莊稼和樹林。
果樹大都圍繞田地邊沿栽種。這個時節,大紅袍正當季。大紅袍是李子的一種。比一般的青色李子大。熟透後,呈紅色,多汁,甜中帶酸。樹幹長的又高又直,葉子一路密布到樹梢,綠油油嚴不透風,果實就藏在那些樹葉裏。青色的時候幾乎不能辨認出哪裏有果。
這一棵樹上都紅了。
小花站在樹下仰望,嘴裏不由自主分泌出大量唾液。
她正在想呢,該怎麽把它們弄下來。就見流氓飛起一腳,然後極速跑開。
她還沒反應過來呢,腦袋上已嘭嘭嘭挨了好幾下。
原來那些果子都已熟透,就這麽一腳,就嘩啦啦掉下來了。
砸了她一頭一臉。微微的疼。
跑開的流氓抱着手臂一臉得意的笑。
幼稚不幼稚?
小花在草叢裏撿拾它們,裝進口袋。
流氓說:“急什麽,先吃飽。”
兩人一起,各自拿了果子在身上一擦,就咔哧咔哧的吃起來。
只吃的牙齒發酸才罷休。
小花抱着滿滿一袋大紅袍跟水奶奶告別。
水奶奶送他們到門口。
她拉着小花的手:“以後有時間,記得來玩。”
小花點點頭。
水奶奶笑着道:“可別是敷衍我。我是真心叫你來玩。你看,我一個老太婆,獨自一人在家,寂寞的很。”
流氓一旁閑閑說:“早叫你搬到縣城去。”
水奶奶撇撇嘴:“去做什麽?看人家洗頭發?吵的要命,我才不去。除非你哪天定下我準孫媳。我跟她住倒是可以。”
小花笑起來。
她總算明白流氓為什麽急于找女朋友了。
丹丹每次收到花的時候,是不是正好也是他回過老家時。
答案也許不言而喻。
水奶奶朝她看來,那目光讓她一顫,她幾乎立時察覺她想說什麽,忙一步跨上摩托車後座,跟水奶奶揮手。
流氓載着她在山路上疾馳。
路上的風景從眼前一一掠過。真奇怪,第一次來,才不過逗留一夜,卻覺得那樣親切那樣留戀。
車子走到半途,突然一颠,後座的袋子被颠下來。還好小花及時發現,忙叫停了車。
果子調皮的滾落一地。小花小跑着一個個去撿。
流氓坐在車上,袖手旁觀,一點動手幫忙的意思都沒有。不僅不幫忙,還胡亂指揮:“後邊,前邊,路邊草叢裏,你眼睛呢,那麽大一個都看不見?能不能快點,待會有車來,別人看見還以為你在撿金子。看我做什麽?又不是我的錯,袋子都綁不好。”
小花不會跟人吵架,争吵都幾乎沒有。她聽着流氓唠叨,嘴上一個字都不說,心裏卻在出聲:“好。你是大爺,你說什麽都對。”
誰知流氓看看她:“你在嘀咕什麽?”
他又是笑嘻嘻的模樣了:“想說就說,又沒人會掐你舌頭。”
“沒說的。”小花回答。
流氓看着她:“呵,唯唯諾諾的,老太婆果然老眼昏花,居然認為你配我做媳婦?”
不,我不配。
丹丹才配。
小花好笑的想。
大概她的笑意太明顯,流氓眯眯眼,仿佛猜到她的腹語,一下子沉下臉。
小花見狀,忙說:“你還在想着這事啊。”
流氓神情一怔。
旋即面無表情說:“給你兩秒鐘時間,上車!否則你自己走回去。”
小花不知哪裏又得罪他,迅速上車坐好。
回到店裏後,小花做好中飯,才告假回家。
坐船。爬山。
很快看見那棟房子。
屋頂煙囪沒有濃煙滾滾冒出,想必最近忙于農活,油坊暫停。
房子是兩層樓棟,當年村中第一戶蓋起這種樓房時,頗為風光。如今風光不再,淪為村中衆多樓房中普通一員。而且年代久遠,外面牆皮好幾處脫落,顯出幾分落魄陳舊。
其他人回家,好似都歸心似箭,遠遠看見自家房屋,無不歡呼雀躍。
小花卻從未有這種情緒。
一看見它,心底裏就生出一種陰郁之感。
沉甸甸的,非小心翼翼不可。
那算她的家嗎?
或許只能稱為大屋。
提供一處屋檐,供她立足。
家中寂寂無聲。
小花知道此時他們一定在午休。于是輕手輕腳進屋,放下書包,預備也回自己卧房中躺一會兒。
誰知丹丹忽然走出來。看見她一愣,立刻拉下臉:“你還知道回來!”
她手上提着一只竹筐,馬上扔給她:“去地窖裏裝兩筐紅薯。”
這原本是屬于她的活計。
小花一言不發,去做。
她從地窖裏出來時,烏雲起床,看見她,開口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果真是親生母女。說話,表情幾乎如出一轍。
小花露出怯弱的神情,“對……不起。”
烏雲冷冷哼一聲,然後說:“晚上的豬草沒打,地裏還有玉米沒背回來。”
說完她就走開,回到卧房去。
小花站在原地一會兒,丹丹從她背後出來,呵斥她:“沒聽到嗎?還不快去。”
酷暑炎熱,中午時分,即便是請的工人,都不讓出工呢。
小花頂着烈日走向地裏。
下午她背回上百顆玉米,打滿半屋豬草。
天黑後返家,烏雲和田守山也從地裏回來。
丹丹飯才做一半,嘟嘟囔囔熱的不行,轉身就喊小花:“你來!”
小花接手,飯桌擺好時,他們三人已洗好澡,清清爽爽圍坐一起,慢慢共進晚餐。
小花汗津津一身,胃口欠缺,先去洗澡。
洗完出來,已只剩殘羹冷炙。
沒有關系,夏天,涼的也可以吃。
吃過飯後,洗碗,收拾完廚房。
終于可以停歇。
此時牆上挂鐘指針已指向九點附近。
他們三人圍坐電視機前,觀看一部家庭倫理片。
小花回到自己房中,開了臺燈,默習功課。
十一點鐘,上床睡覺。
到底年輕,并沒有精疲力盡。只是有點疲累。勞累後的身體微覺酸軟。
伸展伸展,睡一覺,明天就又恢複活力。
還有多少個這樣的日子需要熬過?
快了,快了。
小花翻一個身,面向窗外。
今晚的月亮也很好。大,圓,明亮。
可是沒有美感。沒有溫度。
真是奇怪。同一個世界,同一片天空,卻不是同一個月亮。
今晚,她除了思念媽媽,新增另一思念。
思念月亮。
別怪她。
只因那種月光在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太稀有,偶然遇之,必然萬分珍藏,妥帖收納。
她含着笑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