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離開
小花爬過高山,遠遠看見那棟樓房,全身不自覺緊繃。
丹丹一定早早告發,烏雲這次會如何對付自己?小花知道即将面臨一場暴風雨。
她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烏雲如何打罵,丹丹如何報複,她一定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可是一切與她想象中大相徑庭。
家中風平浪靜。
跟以往沒有什麽不同。對于小花的歸來,田守山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之外,再無任何反應。
烏雲依舊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不等她吃完飯,就指派好小花的活計。
丹丹對她怒目而視,後來則将她當做透明人。
小花不能不疑惑。難道丹丹并未将事件告訴烏雲?
她不認為丹丹有這份好心和大度。
以丹丹性格,不大肆渲染誇大小花惡性已屬奇跡,又怎麽可能忍氣吞聲不做通報?
可是一天過去,直到夜晚躺到床上,确實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
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
小花漸漸忐忑不安,越來越不安。
如果烏雲對她聲嚴厲色,痛罰她一頓,反而叫她安心。可現在這種情況,就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太靜了,靜的讓人有些害怕。
為消弭這不安,小花比往日更勤快,更主動。甚至晚上為烏雲倒好洗腳水。
丹丹嗤笑一聲。
小花只當沒有聽見。
明天就要返校。
難道此事就此揭過?
小花懷着一絲絲僥幸。
這一晚睡的不踏實。
床頭的風扇壞了,屋裏悶熱不已,涼席像火席。
小花翻來覆去。
窗外月光皎皎,她朦朦胧胧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站于烏雲面前,伸出一只粗糙手掌,手心朝上,五指微微蜷曲,成一乞讨的姿勢。
那麽卑微,那麽虔誠。
可是烏雲面孔冷漠,毫無憐惜,她張嘴說:“你還想讀書?從今天起,不用再想了。”
小花的手掌突然發抖,帶動她的嗓音也跟着發顫:“讓我讀完高中。”
烏雲冷冷一笑:“然後呢,莫非還想上大學?你不是那塊料,即便是,也到此為止。”
小花怎肯罷休,不管不顧伸出手緊緊抓住烏雲衣袖,低低哀求:“媽。”
烏雲卻大力拍開她手掌:“呵,擔待不起。”她指着她道:“從今天起,哪裏都不許去,好好在家幫忙。
讀書的事想也不要再想。”
怎麽能不想她辛辛苦苦百般隐忍終于讀到今天,眼見只剩最後一年,怎麽可以功虧一篑?
可是烏雲兇神惡煞,不容分說,丢過來一只籮筐,“去,幹活。否則不要吃飯。”
小花無奈,只好背起籮筐走向田間。
綠綠的藤葉繁茂昌盛,鋪滿整個田野。她割了又割,拔了又扒,可它們似永遠取之不盡一樣,總拔不完。
她想離開,那些藤蔓卻纏住她的腳踝,讓她動彈不得。她拼命掙紮,再一擡頭,卻發現不知不覺困在田間已好幾年。
不知怎麽回了家。
屋子中央端坐一嘴角有痣的女人。烏雲跟她相談甚歡。
那女人看見小花,就沖她一笑。
小花疑惑不解,緊接着那女人背後卻轉出一個男人。虎背熊腰,滿身汗味,裂開一嘴黃牙,自上而下打量她,然後走過來,命令道:“走了。”
小花大驚。走?走到哪裏去?
男人說:“你媽把你賣給我做老婆了。”
果然,那女人遞給烏雲厚厚一疊鈔票。烏雲眉開眼笑,吐一口唾沫,嘩嘩點數。
丹丹穿着花裙,沖她得意的笑。
小花大叫:“爸爸,救我。”
田守山神情漠然:“嫁給有錢人,你不感謝你媽?”
那男人力大無窮,拖着她出門。他的手像一道鐵鏈,仿佛要将她拖進深淵。
小花猛的一掙,醒過來。
她心悸不已,呼呼只喘,出了一身的汗。
月光淡了。她知道已是後半夜。老人們說,後半夜的夢做不得準。也不知是真是假。
這一夜剩下的鐘頭裏小花睜眼到天亮。
第二天小花早早起床,趁太陽還未升起,打回一籃沾着露水的藤葉。
然後做飯。
今天返校,她想早一點去學校。留在這裏,總覺得不安。
可是丹丹卻一反常态,悠哉悠哉,一點不急于出發。
小花左等右等,鼓起勇氣,先到油坊裏說一聲:“爸爸,我……去學校了。”
昨天天氣預報過幾日接連有雨,田守山正清理機器,一旁的炒籽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
聽到小花講話,他沒有看她,只說:“去問你媽。”
小花從不曾期望他主動一次給她生活費,她默默退出油坊。
烏雲坐在電視房裏,正用一根縫衣針剔牙。
小花上前,開口:“媽,這個月……生活費……”
烏雲垂着眼皮,“什麽生活費?”
小花一呆,背上突然冒出一層汗:“學校的……生活費……”
此時烏雲終于剔除牙縫裏的一條青菜渣,舌尖一卷,呸的一聲吐到地上:“學校?什麽學校。從今天起,你不用去學校了。”
小花腦袋裏轟的一聲。
噩夢成真。
丹丹出現在她母親身旁,得意洋洋望着她。
與夢中的情景如出一轍。
毋用多想,這幾日的風平浪靜,只為這一刻等在這裏。
小花喉嚨幹澀,咽一口唾沫:“高中只剩下一年了。媽……”
烏雲一笑:“是,只剩一年了。你看看周圍還有幾個女孩子能讀到這一步。你該知足了。你爸爸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從前。油坊和地裏都需要人手。從今天起,你在家好好幫忙。”
那個夢境浮到眼前。
從此以後,她将圍繞田地與竈臺旋轉,一轉好幾年,轉過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時光,然後由烏雲待價而沽,為她挑一彩禮豐厚的男人嫁過去,從此陷入另一個漩渦,圍繞另一只竈臺另一邊土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想想就發抖。
小花手心裏都是汗:“我……會多……幫忙。讓我……高中上完,好嗎?”
“上完高中,還有大學。萬一你到時又瞎貓碰死老鼠,撞考上大學,那是不是還得供你上大學?”
小花低着頭,良久擡頭,“不……上大學。考不上。”
烏雲接口:“所以讀不讀完又有什麽區別。”
丹丹在一旁嗤一聲,聲音異常刺耳。
小花不覺忍不住問:“那……丹丹呢?”
她也會辍學嗎?
誰知這一句話點起火苗。
不,其實無論她問不問這一句,烏雲也會爆發。
烏雲猛的一拍桌子,指着她道:“你什麽意思?怪我不公平?告訴你,這回我不怕人家講。是你自己不争氣,與一群流氓混在一處,打架鬥毆。既然這樣,還讀什麽讀。誰來看,我都仁至義盡。就算我現在痛打你一頓,也沒人能說出半個不該。”
多麽完美的理由。
小花嗫嚅着:“我……”
啪!
“你什麽?你跟丹丹比?你媽下三濫,丢下你這個拖油瓶。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學,可你怎樣報答?
嗯?打丹丹?你敢打丹丹,打的她現在還痛?!”
啪!
又是一巴掌。
“你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東西!”
她蓄足了力量,兩耳光清脆響亮,結實無欺,将小花扇倒在地。
小花耳中嗡嗡作響,面孔火辣辣,當下并未感覺到疼,但舌尖上彌漫一股腥味。
她坐在地上,一時沒有爬起來。
丹丹過去,一把抓起她頭發,那張美麗的臉上笑的明媚。
“咦,你今天怎麽不反抗?”
“怎麽不起來抓我頭發?”
“上次不是抓的很用力?”
“上次誰給你的膽?”
她将小花的頭顱扯的高高昂起,眼角上吊。她一只腳有意無意踏在小花手背上,狠狠用力。
“說話啊。”
“上次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
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因為她頭皮上又傳來熟悉的痛感,不,舊痛未平,這一次痛感加倍。痛的她手上不自覺松開,改而去護自己頭皮。
餘光裏看清一個身影。
她大驚。
流氓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無聲無息,好似從天而降。
是他的手扯住她頭發,用一種冷冷的語調說話:“老子給她的膽!”
丹丹吓的叫喚:“媽,救命!”
烏雲當然已經看見流氓,可是他出手太快,她根本來不及反應。眼下見女兒被她制住,馬上就撲過去。
這一撲,卻是自己送上門。
流氓一腳踢過去,直将烏雲踢的滾到牆角。哎喲哎喲直叫喚,一時不能爬起。
接着,流氓揪着丹丹的頭發,狠狠丢向她。
丹丹跌在烏雲身上,母女二人狼狽不堪滾做一團。
潑辣的烏雲爬起來,再度沖上去,“你敢……”
話音未落,哎呦一聲,再次被一腳毫不留情踢向牆角。
丹丹驚惶扶住她母親,眼淚狂流:“嗚嗚嗚,媽,好痛。”
烏雲半響爬不起來:“你誰!跑來這裏撒野!”她直着脖子喊:“田守山,田守山,你出來看看啊。”回應她的只有嗡嗡的機器聲。剛剛,她也是借由它掩飾對小花的暴行,現在,輪到她自己自食其果了。
烏雲強勢慣了,還沒這樣吃過虧,她試圖爬起來,再沖上去,卻被丹丹攔住,丹丹居然還存有神智,她搖搖頭。
流氓彎腰扶起小花,放在自己身後。
烏雲耳邊聽丹丹說一句,不由跳腳:“你就是那個流氓!來的正好!我……”
她話還未說完,卻被流氓打斷,流氓冷聲冷調:“走,去外面。”
“什麽?”
“正好叫人看看你們這對母女的真正嘴臉。”
烏雲一怔,她硬着脖子說:“我怕什麽!我教訓不長進,跟流氓痞子厮混的女兒,誰敢說什麽。”
這個理由的确站得住腳,她不必擔心毀掉多年形象。
可是,丹丹呢?
她乖巧懂事的人設可不能毀于一旦。
丹丹忍痛拉住烏雲。
她問:“你……你想幹什麽?”
流氓根本懶得理會她。他扭頭問身後的小花:“走不走?”
小花擡起頭,看向他。
走,走到哪裏去呢?
“還沒受夠?”流氓指一指對面:“還是這惡毒後母,惡毒妹妹,你舍不得她們?”
還是烏雲老辣,聽出他言下之意,她有些不可置信:“你要帶她走?”
流氓只看着小花。
烏雲回神,大叫道:“好,趕緊走,走了就再別回來。”
不回來,小花去哪裏呢?這裏是她唯一的落腳之地。
還有讀書的事……
流氓仿佛看透小花心思:“你還指望她們?”
小花總抱着一層希望,可流氓将她的希望戳破。
是啊,她們母女不動聲色忍了這麽些天,一定因為下定決心,給她這致命一擊,一定不會改變主意了。她自認為了解她們,而她們又何嘗不了解自己呢。
現在留在這裏,不過成為她們宣洩對象,要遭受更多羞辱外,還有什麽?
小花舔舔嘴唇,嘗到腥甜。
她默默退後一步。
流氓揚揚眉,将她肩膀一扳,轉個方向,推着她出去。
外面陽光大好,刺的人眼睛發燙。小花用手擋一檔,她看見流氓的車子停在院門外。
他一直将她推到車前。
路過油坊的小窗口時,小花帶着最後一絲希冀叫了一聲:“爸爸!”
油坊這時剛好湊巧機器停歇,在這空隙間小花這一聲爸爸十分清晰,可裏頭靜悄悄無聲。
小花扭過頭,上車。
烏雲與丹丹跟出來。
烏雲大聲叫:“造孽啊。這都什麽事啊。你要走就走,以後別怪我不管你!天啊,真是造孽。”
已有村民探頭探腦瞧過來。
小花可以想象,烏雲将會如何聲淚俱下,繪聲繪色“講述”今日所發生的事。小花将被成為更加劣跡斑斑的人。她本來早已習慣,可是這一刻,心中突然有些難過。
這時車子啓動,流氓帶着她離開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