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退婚3不懷好意的男配
有腕粗的紫竹沖天而立,拐過這一片疏竹,便是豁然開朗的一小段下坡。往下瞧,似是個人為的小山谷一般。
遠遠的看見一樁清幽的攢尖頂竹屋,靜谧雅致得偎着一畔荷花池。
此地甚是隐蔽,卻又別有洞天。也是南邊的建築式樣,是先皇後曉得江小蠻喜山野水景,據說是特特同工匠學了,親自造圖監的工。
跨上一座極小的石拱橋,江小蠻望着其下池水,清淺粼粼,只有半人深度,卻養了群七彩游魚。
“原來我的酒量這般好呢。”她忽的輕笑一下,對着水中月低語了聲。
除了小時愛吃的甜坯果釀,這幾乎便是她頭一回飲酒了,喝的一張小圓臉紅紅的。
那可是涼國最烈的竹葉青,尋常貴女飲兩杯就要醉了。她卻是滿飲下三杯,只覺意态放松,絲毫也不覺一丁點的醉意的。果然景明帝是個酒罐子,女兒便也承襲了這等體質。
自嘲了那句,她便立在橋上,去數池底的游魚。
金色的、翠綠的、蕊黃的……這些魚都有成年男子手臂般長短,是極為罕見的。
瞧着瞧着,橋上的小姑娘無聲落淚。
若是沒有記錯,這些魚是先皇後離世那一年,親手帶她一同養下去的。如今也有近十年了。
“今夜逢公主及笄,更深露寒,如何一人在此傷懷?”
問話聲語調低沉,帶了些微涼意,是多日來牢記在心的熟稔。
江小蠻一驚,立刻擡手拂去臉上淚痕,盡量使自己從久遠而不應景的傷懷中脫離出來。
她先是看了眼橋下的僧人,見他面上還是一貫的平和淺淡,遂不由得安下心去。
“倒沒什麽。”本想說是風沙迷了眼,可在他的注視下,她飄搖的心像是靠了岸一樣,也就說了實想,“只是有些想阿娘了,小時候,她常抱着我來這兒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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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圓臉杏眸,頭上的雙鬟也是圓的,偏又是巴掌臉,窄羅腰,眉心一點翠綠,顯得嬌媚不足,卻可愛天成。
許是頭一回在他面前穿女裝,自覺着別扭,露怯一般,少女眼底閃爍,既想下橋去湊在他邊上,又總覺着自己這一身鵝黃嫩綠的,極不像個模樣。
竹林頭頂是如墨天際,有輕雲悠游得飄過,實在是良辰美景,夜色清明。
兩個人一個高立橋心,一個在丈遠的橋頭。石拱不過是架在小池上的賞玩之景,這麽對立着,江小蠻也勉強只是高了些許。
此地燈火渺遠,夜色朦胧。一盞八角宮燈暖融融的,從下至上,越發映出了僧人異于涼國人的深刻面孔。
不知怎的,此刻偶遇,道岳面色愈沉,有那麽一剎那,似是欲言又止,想要說些什麽。
“貴妃受陛下盛寵,公主若思念,想必知會一聲,便能在此共憶舊時。”不過是一晃眼的功夫,開口時,他又恢複了一貫的風輕雲淡。
“不是的。”江小蠻晃晃腦袋,又提燈去看池中游魚,“貴妃只是我姨母,九年前一個落雪夜,我阿娘便故去了。”
聽得‘九年前雪夜’,道岳心口一動——他母親朅末王後賀明妝,也正是在九年前,被鸩殺于菖都城內。
忽的靈臺湧動,一個不好的念頭冒了出來。
念珠撥動了數下,道岳眉心深蹙,狀似不經意般,輕輕說了句:“善哉無量釋尊,公主年幼喪母,實在哀憐,也幸得貴妃這般高位者垂愛。”
除了說法或禮節問候,他鮮少會有這般無意義的感慨,便像是友人閑談一樣。
江小蠻聽了便立刻回了句:“我阿娘是許氏嫡長女,姨母卻不過一庶女。太外祖在江南連郡數十,說要與我和阿娘江陰一郡的封地,都還在貴妃手裏監管着呢……”
說着說着,回憶起幼年時母族的盛況,少女臉龐泛紅,不禁話多了起來。可她還未說完,忽的一道鷹隼般的眸子,投射過來,叫後頭的話盡數斷在喉間。
那目光有如實質,好像利箭一樣森寒逼人。從未想過會在道岳眼中看到如此光景,宮燈晃動,她被那目光逼的,禁不住連退兩步,傷腿處直磕在橋中的石狻猊上。
天下人都知道,景明帝的皇位,正是先皇後許氏扶持來的。而許氏背後,是江都王崔秉——也是江小蠻的太外祖。而當今蓮貴妃,其生母卻不過是崔家一名微賤的浣衣女。
許氏同景明帝少年夫妻,卻多年未有所出。她以一族之力将皇位與夫君掙來,卻要眼看着他,依靠着這皇權,滅朅末奪摯愛。
景明帝江玮最初年號是‘建元’,多年前,朅末死士将一段染血的起居注帶與道岳。那上面草草斷續數句,寫着:
‘建元十一年’朅末宮變國亂,一衆朅末王公被擄菖都。十一年冬,先皇後許氏鸩殺朅末王後賀明妝,天子密令缢殺發妻,從今改元‘景明’,沉溺享樂篤信谶緯。
道岳見到許氏的結局後,九年來也慢慢釋懷了此事。他心底清明,知道這一切的根源,是在與父汗對兵農布防的輕視,才為人趁危亂國,有此舉族流亡的下場。
只是天緣莫測,‘怨憎會,愛別離。’讓弑母仇人的女兒站在了他眼前。
他也是人,弑母之仇,錐心蝕骨。道岳立在橋下,念珠幾乎被握碎,有那麽一瞬間,他心口的苦澀哀痛,沖破了素日的戒律佛號,叫嚣着想要沖到拱橋上……
他母親賀氏是個極溫雅的女子,晝夜間卻亡國被擄賜鸩,不知臨死前,是怎樣牽挂凄絕。
“法師你……是身子不舒服嗎?”橋上的少女猶自不知,将本就稚氣的聲調壓得極低,唯恐驚擾了他一樣,“若是不适,不如随我回府裏,我讓姑姑安排客房……”
“無事,不過是想起明日還有辯經。”果斷将這種心緒壓了下去,那雙深刻的眸子卻仍是緊盯着橋上的宮裝少女。
九年前,她爺娘一手毀了他的家國。
他颠沛流離,徹悟苦厄。而眼前的小姑娘,卻率性天真,被保護的像一塊璞玉。
又能如何呢?她是那麽純淨無礙,甚至從未歷過人心險惡。
“本是想從偏門出城冥想,想是錯了路。”道岳本就是藏得住心緒的人,學佛後,便更是萬念易收。他強迫着自己合十行禮,再不看她一眼,轉身朝東側門大步行去。
“哎,等等。”江小蠻還想問商隊出城的消息,見人轉身就走,忙柱着鸠杖艱難地跨步,“法師,留步,等一等……”
連喚了數次,也不知是否風聲過大,前頭的僧衣愈發黯淡,眼看着就要出了宮燈照徹的範圍了。
“啪”得一聲,她走得過急了些,鸠杖脫手飛了出去,人朝一側摔了,壓斷了數根鮮嫩竹枝。
前頭的僧人轉過石板路,聽得後頭動靜,足下頓了頓,再邁步時,明顯慢了許多。
這段日子來,通過玉真的名號,他同幾位信佛的高位将領結識。悉心用了些手段,便得知西北承平九載,軍備松懈,而那些密圖都在今上一人手裏。也正是因了這一層,他才會刻意接近于她。
就在來赴宴的路上,有死士來密報,說在房文瑞府上,安插了人。
是以先前一進紫軒閣,道岳并不是在看江小蠻,而是她下首蜀侯世子那一桌。
房文瑞的親随換了人,他一眼便認出,那是阿合奇身邊的人。
自己族弟的性子,他是極為了解的。
東側門只稍再行半刻,道岳卻終于停下步子。他耳力頗好,依稀聽得方才竹林裏,傳來些人語低斥。
“是你令人在酒裏下了藥!”江小蠻跌在地上,扶了竹子勉力後退,暈眩感随藥性發作起來,她怒意驚愕地仰看着面前愈近的男人,“蜀世子,你意欲何為!”
義正言辭,語音卻綿軟得不像話。這麽個虛張聲勢的樣兒,倒讓房文瑞瞧得心口一動。
“公主在說些什麽,我怎麽聽不懂了。”
月色下,少女臉頰紅潤,杏眸瑟縮卻又故作強硬。對于她女裝的模樣,房文瑞有些意外地發現,其實也還算清麗靈秀,挺合自個兒胃口的。
蜀侯夫人已經得到了消息,說蓮貴妃知曉了他的劣跡,已經準備退婚另選了。而他近日同一個新得的随從極為投契,在那人的撺掇下,才有了今夜這一番籌謀。
兵行險着,在诏令未曾下達前,只要毀了公主的清白聲譽,那婚是絕退不了的。
“可憐見的,這可是跌疼了傷處。”房文瑞一改往日的纨绔放肆,佯作心疼關切的樣兒,過去照了眼那獸夾傷處。
涼國時下的襦胸裙頗為開放,饒是江小蠻刻意挑了套最保守的,兩處肩頸卻還是露在夜風裏。
此刻,被男人寬闊溫熱的手扶着,免不得要肌膚相觸,剛坐正了身子,江小蠻便虛軟厭惡地去推那只手。
“你別碰我,去喊韶光姑姑。”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害怕什麽,依然用身份頭銜去壓他,“你這般設計恨我……難道……是父皇已有退婚之意?”
男女之事,她還十分懵懂,反倒對黨争權鬥一類,有些明白,能從房文瑞這突兀不合常理的舉動中,反推出對自己有利的消息。
見被她輕而易舉點破退婚之事,房文瑞也不惱,在影影綽綽的光線裏瞥了她一眼。
當即不再遲疑,雙手一托将人攬抱入懷。
“放下!”少女憤然厲呵,撐着一口氣想朝地上滾去,“不須你抱,再不去喚人,明日我便将此事報與姨母知道!”
房文瑞沒有準備,平日裏又縱欲懶怠。眼見得她要掙動,加上江小蠻比料想的重了許多。他起身的時候,竟是‘咔拉’一聲,不小心閃了下腰。
“亂動什麽!”猛地一咆哮,吓得懷中人一抖。
江小蠻雖是暫時沒動,可他腰際傳來針刺般的痛感,卻在猛擊靈臺。
竹林深處,那所荷花池旁的攢尖頂竹屋就是盞茶的腳程。而周圍,早已經埋下了數名蜀侯府的暗衛親随。
“你吃傷了酒,本世子先帶你去竹屋歇歇。”
黑着臉編完了騙鬼的謊話,就是這麽幾步的路程,那後腰的痛卻是愈發厲害起來,慢慢得連左股,腿邊都作痛起來。
已入仲秋,男人的額角,卻疼出了汗珠來。
“你也吃傷了酒嗎?”江小蠻從未飲酒,她思緒清明,想了一圈,便驚覺下藥只是自己的誤解了。
“本世子千杯不醉。”知道此處兩旁有暗衛,房文瑞硬撐着言簡意赅。
“胡說,你都醉得出汗了。”
“那是累的。”
見她全然不再想後面會發生什麽,房文瑞一邊咬牙撐着,一邊也是驚訝于她的蠢善天然。不過想想也是,當年先皇後被缢殺,蓮貴妃也有過推波助瀾。對于這個甥女,放在莽山上,必然是保護過了頭了。
腰痛得簡直要斷了,也不知道母親為何非要他尚主。房文瑞臉色鐵青,全憑着肖想之後的春宵,挺着身子朝坡下走。
到竹屋門前的最後兩步,差點把他痛暈了過去,他趕緊小心地将人放在門口歇了歇,終于發怒抱怨:“堂堂嫡長公主,你平日裏都吃些什麽,胖成這樣?!”
兩人如今‘武力’懸殊徹底,被他這麽冷不丁又一吼,又是江小蠻平日裏最忌諱的事情。她當即被踩了尾巴似的,撐着想要起身理論,卻又氣力全無,‘嘭’得摔在門檻上,額角立刻肉眼可見得又紅了一大片。
從未有人敢這般直言,江小蠻分明餓了十多日,自覺該是瘦去許多了。尤其是韶光姑姑,整日在她耳邊念叨,只為勸她多吃一口,不分黑白得只說些誇贊欺人的話。
這麽一下子,她全身無力,額角左腿皆痛,又忽的想起前兩日,道岳看邬月蟬的眼神。自厭之情頓生,竟一時又紅了眼睛,卻一句話也不說。
一旁的房文瑞剛揉順了些腰去,見她額角又撞紅了,自己什麽也還沒幹呢,這小公主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已經要哭了的樣子。
倘若他要真依計行事,那到了明日,這小姑奶奶又會成何等光景。
他從不會憐香惜玉,殺個不滿的侍女,也是輕描淡寫得揭過。可今夜,對眼前這個,不知怎的,有些下不了口去。
房文瑞揉着腰,告訴自己,這畢竟是天子獨女。今日且讓他先哄哄,往後娶回家去了,便得好生□□。
雖說蜀侯是為國戰死的,他母親又是天子同祖的表妹。舅父這兩年脾性也愈發殘暴,他到底還是有輕重的。
“哎,這不我也是吃傷了酒,随口胡言的嘛。”他上前,推開竹屋門将人攙抱起來,“夜風冷得很,先進門去。”
到了屋內,分了三處隔間,簡單卻作工精良得依次擺了藤椅竹架,最裏頭,臨窗一張千工牙床,有暖橘色的帷幔層層堆落。
江小蠻連半步路也都不動,便也只能靠着人,扶着坐到了牙床邊。夜風吹起幔帳,她看着房文瑞伸手阖了菱窗,催了句:“不對不對,這裏太僻靜了,不好過夜。等我緩過來,就快些回去。”
房文瑞扶着腰關窗,心道,這藥性得兩個時辰才過,在此之前,便連吃飯喝水,都得要人扶着。
“沒事,我在這兒陪着你,明兒早上再走。”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明早宮裏退婚的旨意怕是要下來,屆時,他就要在衆人面前,坐實了這一樁事。
可見她神色忽的緊張起來,模樣也不似作僞,他狐疑着問:“公主素來無拘胡為,難道還怕黑?”
說罷,他也覺着口渴,便哀嘆了聲,又起身多點兩盞油燈,再去小竈上燒水。
将茶盞遞到她嘴邊時,卻聽外頭好像遠遠傳來什麽怪聲。
江小蠻忙作勢想要抱頭,虛軟着想離窗遠些,沒成想竟一個翻動,碰翻了茶盞。
“啊!”被滾燙的茶水潑在手上,房文瑞怒得便想還手,“豎狗獠的!你……你亂動什麽?”
“有女人哭……我、我、我、……想起來了,小時候,這裏晚上有女人在哭。是不是有鬼!”
怪叫聲應景得響起,連帶着房文瑞也吓了一跳,他本是反手想要去打她出氣,見了床上少女瑟縮的小圓臉,一時間竟沒下得去手。
到底平日人命都不放在眼裏,他鎮定下來再一細聽,撇嘴嘲了句:“烏鵲夜啼罷了,這世上哪有個屁的鬼。”
屋內紅燭融融,在刻意布置的各色幔帳裏,照得內室暗紅氤氲。
用沾濕的布巾敷着手,房文瑞掌心冰涼,可漸漸的,看牙床上人的眼神,卻有些不懷好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