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休沐“公主起的這般早,可曾用過朝食……
斜陽側照着,光影打在她秀挺的鼻尖處,那一瞬間,江小蠻有些恍惚的覺着,這等妖冶的面容比起姨母來不遑多讓,甚至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雖然兩個人相處從小便是邬月蟬壓過一頭,卻也鮮少如今日這樣,絲毫不敬像是要逼迫大鬧一般。
“月娘,你……你摔我東西作什麽,都是姑姑近來新置辦的,拿去也比摔壞了強……”
後頭的話在邬月蟬居高臨下的控訴目光中,越發微弱如呓語了。江小蠻坐在妝臺前,被擋在陰影裏,想着自個兒也及笄賜府了,終于想拿出點皇室的氣度來,好生講理也撐撐門面。
可她擡頭剛要開口,便叫邬月蟬眼中的糾結相思震住了。
邬月蟬目如秋水,眼中搖搖欲墜着,卻始終沒有落淚。她偏了偏頭,勾唇輕笑了聲,便将來意悉數說了出來。
原來還是為的馮策,那日她得了江小蠻的應許,可等了十幾日,卻始終毫無消息,連公主府的召見都絲毫不聞。而馮策這兩日接替了蜀侯府,執掌了羽林衛并城外禁軍指揮副使,有傳聞說是,這幾日裏瑤華宮中,明裏暗裏說媒去的命婦可不少呢。
聽完這事,江小蠻立刻息了那點可憐零散的怒氣,伸手扯了扯她月白的袍角:“月娘,一會兒我就叫姑姑安排轎攆,進宮去找姨母,讓她下旨賜婚。”
見她皺着小圓臉恨不能立刻進宮去,邬月蟬噗嗤笑了聲,彎下腰順手捏了捏她的圓臉:“是請旨賜婚,你以為是小時候要點心要湯羹吃啊,策哥哥那樣的人物,萬一貴妃不願,亦或是……他看不上我呢?”
難得的垂了水眸,邬月蟬語調玩笑地拉過她的手,纖長指尖無意識地捏着她的手掌。
江小蠻算不上多胖,偏圓臉肉掌,掌心厚軟,捏着便如無骨的水豆腐,極為可愛有趣。
這個動作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親近,覺察出她心中的憂患愁緒,江小蠻立刻反握住那纖長玉指:“姨母怎可能會不願?邬家曾是一方士族,你父如今又為中書令,身居要職。至于阿兄!”
她頓了頓,目光誠懇豔羨地上下看了眼:“月娘這等花容,遍菖都的貴女能挑出幾個來,阿兄又不瞎,他……”
邬月蟬正聽得心暖得意,忽見她閉了口,又小心翼翼地圓睜了杏眸試探道:“若是阿兄往後同你拌嘴吵架了,月娘你……不會……那個……”
她想問不會像對陳大郎一般,挖了眼珠子在腳下踩爛,想了想,終究是沒能說下去。
“傻東西,我如何舍得傷你阿兄。”邬月蟬自是聽的懂,她本就愛江小蠻的孩童脾性,此刻說開了,也就雲開霧散,把半月來的憋悶猜疑都釋懷了,“你又沒個喜歡的心思,又懂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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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除了房家因觸怒天子被處置了外,及笄那日的消息被封鎖得隐秘,就連朝中一些貴人高官都不大清楚。江小蠻原想着反駁,等送她去了院門口,到嘴邊卻是一句:“往後不許你再欺負我這兒的人了。”
“是是是,我的長公主殿下。”邬月蟬遠遠掃了眼正在院外曬藥材的人,揶揄得福了福身子才心情頗好地離開了。
送走了邬月蟬,她瞧了眼天邊的彎月,朝西邊的光祿坊看了會兒,開口吩咐韶光:“去瑤華宮,吃姨母的小廚房去。”
進宮後一切頗順利,恰好禦廚今日作了她頗愛的酸湯粉稞,蓮貴妃瞧着侄女小嘴兒吃得通紅,似是早有預料一般,想也不想得就将婚事應了下來。
走前,貴妃忽的說起一事,将已故蜀侯夫人同陳恭陳大郎的那點私情爛事告訴了她。原來天子庶姐年過半百,自夫君戰死後,頗嗜年輕英俊的兒郎。陳大郎貪慕權貴,也本就不喜木讷的邬大小姐,才間接放任小妾害死發妻。而邬月蟬為長姐報仇,虐殺了陳恭和妾侍,對外借的正是江小蠻的名號。
陳家奴仆識得嫡公主的紫玉項牌,言之鑿鑿地去蜀侯府哭訴。因了這一樁,蜀侯夫人才非要求娶她作兒媳,早盤算着日後折辱打壓,以報陳恭慘死之仇。
“等策兒娶了邬家的,從今後便安心一意作大涼的股肱。再與他二人相處時,蠻兒,你要記得自個兒皇室的身份。”
聽完這一樁,江小蠻悶悶得應了聲,依原路坐小轎回了府。
烏雲在墨黑的天際凝結,沉沉欲墜的就是下不了雨來。
房家與陳家這一段,讓她有些唏噓茫然,原來人心愛恨欲求竟能到殺人的地步麽?
見她面色不大好,心事頗重的樣子,韶光壓低了聲音開解:“方才我去問了,明日輪着禮部那頭休沐。今日沒去也好,明兒可不能有一整日。”
“什麽一整日。”她犟嘴不認,韶光卻反倒笑了起來,免不得圓臉上浮上紅暈,“胡說什麽呀,姑姑,不許你笑!”
韶光被她一邊搖一邊更是不住偷笑,見小主子臉色愈發紅得厲害,她才又一本正經端坐起來,開始絮叨起往後如何舉止才符和公主的威儀。
回了公主府,韶光年歲大了自去安歇,留下梅兒,翻箱倒櫃地整理釵環宮服,一會兒自語,一會兒将衣袍抖落好,拿去內室與江小蠻瞧,那神色眉目激動的,簡直像是自個兒要去會情郎一般。
體諒梅兒工于裝扮描畫,難得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欣喜忘我,江小蠻便配合着她,試過了一件件宮裝華服,甚至漠北的騎射服,江南新起的交領寬束腰衫,都被翻了出來。
公主的衣飾妝宼年例千兩,江小蠻雖聰慧于各道皆是一點即通,卻并不十分在意什麽,是以這采買挑選的事項便都落在了梅兒手裏。
直到亥初時分,見梅兒又挑了套團雲流彩的袍子,自語着這件哪裏又不大好。江小蠻終是不甚其煩,忽的起身道:“呀,明兒得趕個大早起呢,卯初前就得走了。梅兒,你自挑着,不論是哪一種,我自信你便是。”
說罷,拉上羊環就朝內室去了。liJia
這一夜淅淅瀝瀝得下起了雨,打在院中的枯葉上,攪得人心煩意亂。江小蠻輾轉反側,破天荒的,頭一遭竟是如何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醜末,天還擦黑着,她遙遙聽着打更的極渺遠的梆子聲,呼啦一下就從寬闊和軟的繡床上翻身坐起。
輕手輕腳地起了身,見羊環都還在隔間裏睡着呢,她一聲未出,借着院外微弱的燈火,悄無聲息得穿戴齊整,又偷摸着用殘餘的涼水抹了把臉,獨自一個避開守夜打盹的婆子,就到了府內的西北角門。
守門的護衛揉揉眼睛見了她,當即喝止了聲:“哪裏來的小道?!半夜三更怎麽入的府?”
“是我。”思量再三,她還是沒有去穿梅兒挑了一宿的衣袍,而是挑了身厚實的襖子,仍是道觀裏的裝扮。
好容易同護衛交代過,她便神思忡忡地瘸拐着邁出了府門。
腳傷其實還并未大好,江小蠻年輕又未傷筋骨,打量着無事,也就實在不願再拄着那般老氣又沉重的鸠杖了。
從西北角門出去,街上霧氣極大,三尺開外的都只能見到個人影。昨夜的雨未曾下來,倒是起了罕見的大霧。
所幸鴻胪坊是緊鄰着的,不過是一炷香的功夫,上下幾個臺階,再朝南沿着深紅色的坊牆走上幾十步,便到了鴻胪坊東邊的一處院門。
霧氣深重,江小蠻立在階下,正思索着該不該進去呢,就又先被守衛瞧見,呵斥了起來。
也是,她縮着個腦袋,跟個鹌鹑似的,又穿着身灰不溜秋的半舊道袍,站在這俱是異國權貴使節雲集的光祿坊門前,自然是要被當成江湖神棍的。
拉出紫玉項牌表明身份後,在守衛驚異駭然的偷觑下,江小蠻瘸拐着入了光祿坊的門。
鴻胪坊住的都是大涼的貴客,占地極大,皆是獨門獨戶的四合院落,建築式樣各國的形制都有,讓人瞧得有些眼暈。
依身份高低和國力大小,使節貴客們依次分住着各處。早已打探好那人住處的江小蠻,在濃霧中四處逡巡了遍,艱難得辨認出中軸偏東南的一座七重寶塔。
韶光姑姑問的清楚,那寶塔下正空了處二進小院,陛下暫賜了道岳居住。
雖只是初冬時節,這五更天還是涼冷得厲害。江小蠻右腿不好跑動,只能一瘸一拐地朝那處走去,好在位置不遠,一刻後,在她額角微微沁汗時,一處黛瓦青牆的徽中院落出現在眼前。
想着那人就在裏頭,按寺院裏的作息,該是剛剛起身吧。她扶牆停在外頭,忽的近鄉情怯般,一顆心砰砰亂跳,一時糾結止步難行了。
正猶豫時,霧氣裏緩緩過來個人,江小蠻下意識得朝山牆後掩了身子。霧氣實在太大,等那人到了門前,她才勉強能覺出,是個有些年紀的異域客。
那人沒注意到牆下的角落,叩了叩門,幾乎是立刻就有人來應了門。
兩邊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互相寒暄着,聽上去似乎有四五個人。盡管說的都不是漢語,江小蠻還是一下就從這些人的聲音中,認出了那個她思慕了多日的人。
還有個聲音也很熟悉,像是道岳那個兄弟——阿合奇特有的上揚開朗的語調。
江小蠻只以為他們是朝中新結交的,一同休沐,大早上的有事商談。說不定就有個認識她的,也就不便當着這許多人的面出現了。
這處院落外頭也有個休憩的小回廊,靠山牆那處一長條欄椅,看着還算幹淨。她打算先等等看,也許那幾個人說上幾句也就回去了呢。
天光在濃霧中黯淡着亮起,這一等就過了一個多時辰。她幾乎整夜都沒怎麽睡着,這會兒子雖然冷得厲害,朝山牆圍欄上抱膝一靠,迷迷糊糊得竟直接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十足得酣沉。
一個時辰後,在天光就要大亮前,院門終于再次開了,魚貫出來幾個西北使節,同主人家行過異域禮後,也就趁着霧氣盡數散了。
阿合奇又低聲與兄長說了兩句,倏忽間躍上屋脊,隐入大霧。
這幾個人形容各異,都未曾發現廊下酣眠的人兒。
浮提耶沙轉身正要進屋,他耳力過人,雖然遠近各處都在舀水生火,他還是一下就聽到了那微弱的鼾聲。
視線循聲望去,但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就貼着山牆的欄椅,正睡得酣暢無人。
放輕了腳步上前查看,就看到她只在道袍外頭罩了件夾襖,冷得蜷成了一團,小圓臉凍得煞白,無意識得環緊了自個兒,就像只雪地裏的小山豬一般。
看她睡得衣襟都濕了一塊,也不知是在這兒候了多久了。好在這天無風,不然這麽睡着非得吹出病來。
只是略一猶豫,他還是上前,小心地将人橫抱了起來。順着她原本側身蜷着的姿勢,盡力動作輕柔的,不想将人吵醒。
可是江小蠻近來心思重,睡覺的地方一變動,她挪了兩下身子,才跨進第一重院子時,便睡眼惺忪得睜開了眼睛。
霧氣彌漫的半亮天際,入目是一張近在咫尺的清晰臉龐。
眉峰墨黑如山,鼻骨挺秀硬朗,唇線溫潤,額角光潔,還有那雙深沉如海的深刻眼眸……
江小蠻以為自己在做夢,癡癡地盯着那雙眼睛看,像是夢魇了般,分明是那般豪氣疏朗的眉目,卻讓她只覺着三魂六魄都要被吸進去了般。
“公主醒了?”浮提耶沙見她醒了,略松了些手,小心得将人放了下來。
靠着他的身子,雙腳落地時,在那熟悉喑啞的沉沉嗓音響起後,江小蠻才後知後覺得徹底醒過神來。
她雙頰通紅,連忙站穩了身子:“今日醒的太早了,也是無事,過來瞧瞧,怕吵着你休息,就在門邊坐坐,竟也會睡過去。”
這話說的有些語無倫次,一眼就能瞧出,方才的确是熟睡着。料想應當是未聽着方才他們的談話,浮提耶沙也朝後退了半步,想了想,依然同從前一般,與她行了個僧人慣用的合十禮。
尺丈開外,俱是霧氣缭繞。先前摸黑過來,江小蠻還覺着這夜裏的霧氣有些可怖。此刻,霧氣在他二人周邊圍出了方丈天地,倒是讓她心生歡喜起來。
他對天子作了還俗的承諾,便換下僧袍,穿起了菖都官員的常服。天氣愈發寒冷,頭上還帶了頂褐色的絲綿兜帽,正是前兒江小蠻贈的那頂。
他是朅末流亡的新任國主,更是虔心向佛的僧人。一面承擔着複國的重任,一邊卻清苦度日,吃穿住行,無不恪守戒律。是以在江小蠻送他那頂兜帽前,到了天寒時節,他也只是用塊破氈随意得護住腦袋。
如今穿了這身常服,雅白貴重的緞子,精良繁複的繡工,再拿帽子遮了腦袋。真真是遍菖都的兒郎都要黯然失色了。江小蠻暗自深想,覺着就是羽林衛裏的頭領,佩刀持戟的,都沒有眼前人的那等山岳氣度。
“殿下這麽早過來,可是有話?”
“額,就是……那日,阿耶逼你還俗,我本無意的……”
逼人毀道入俗,與逼良為娼,其實又有何異。江小蠻明白這個道理,尤其是對一個曾說‘宏願難改’的僧人。或許為了生死權宜,被迫入了紅塵,心裏頭要記恨她。
所以她今日來前,惴惴不安的,其中一層就是為的這個。
兩人距離一臂,江小蠻未曾擡頭,雙目就只是平視着提耶的心口。她斷斷續續想要說出致歉求和的話,目光掃過他心口偏右肩的地方,一灘可疑的水狀印記時,小圓臉僵住,刷得紅了個徹底。
浮提耶沙始終目光深沉地俯視着她,但見她小嘴開開合合的,忽的紅了臉停了下來。順着她的視線,他偏頭便看見自己右肩上某人睡着時留下的口水。
“無妨。”提耶肅然深沉的面容松了松,唇角不自覺得動了動,随手在那攤印記上拍了拍。
她不說話,對面着俗服的僧人也在眸光深遠,不知在思量着什麽。
兩廂無話,直到一陣寒意襲來,江小蠻忍不住輕咳了聲。
那陣妖異的寒風來過即止,似乎還将本就濃厚的晨霧吹得更密了些。兩人周圍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女孩兒小小一個,面容愈發不清,像是要被霧氣吞噬了一般。
艱難抉擇中,就像是壓垮人心的最後一根草,霧中似乎傳來男人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嘆,浮提耶沙想明白了前路,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卸下了些次要的戒律,上前一步,合十恭敬。
“公主起的這般早,可曾用過朝食了?”
江小蠻驚愕地擡頭,看進了一雙平和含笑的深刻眼眸,她一時沒有回答,在腦子裏将這句話自語了數回。
方才已經對還俗的事道過歉了吧,他這是被父皇逼了逼,徹底想通了嗎?
也是,佛典晦澀清修苦悶,哪裏如萬丈紅塵來的鮮活有趣。
也不對,他是真正向佛的大德高僧,法門中的清淨樂土,她也能感知一二,倘或真的靈慧之人,絕不會如此輕易為世途所惑。
或許一般的世途的确引不動他,可大涼皇室的尊貴榮耀是不同的吧。
她一忽兒歪頭,一會兒皺眉,把兩只帶傷的手絞得不成樣子。
“殿下?”浮提耶沙笑了笑,略俯了些身,又溫和地喚了她聲。
“呀,對對。我醜時就醒了,閑着無事出來,這會兒正是餓了。”她違心地捂了下肚子,仿佛是從前同韶光讨饒多吃兩口,習慣性得還扁了扁嘴。
這個動作做完,就見提耶立刻轉身,輕聲說了句:“殿下随我來。”頭也不回地就朝外院的廚間去了。
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濃霧瞬間便将兩人分了開去。在數尺的半徑內,江小蠻形只影單,心口一下就堵了起來。
看來他只是嘴上客氣,其實厭惡死自己了吧。
正傷神間,聽得外頭人聲響起,江小蠻順手阖了外院的門,而後就循聲判斷了他離去的方向,瘸拐着朝那處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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