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喝粥西天的僧律,是日中一食

這是個簡單的兩進徽派院落,外頭三間,是會客、廚房和雜物房,四方天井中的池子,隐約積了淺淺一潭水,正是昨夜害的江小蠻睡不着的那場微雨。

外院裏頭一派寂靜,她摸到廚房外,就聽得裏頭舀水生火的響動。

屋子裏雖然沒了霧氣,卻實在暗得厲害,竈臺上燃着盞防風的宮燈。

“只你一人嗎?內宮監也沒撥兩個人?”傷了腿,她走得着實有些累,一手扒在門框邊,又仔細聽了回周圍的動靜。

“本是要調撥,只是這麽多年,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

他利落得将柴火劈散,朝竈眼裏碼放齊整,又用火信子引燃捆稻草,塞了進去。高大的身子彎得極低,等看着木柴引燃了,竈眼不會滅後,又迅速起身,往大鍋裏倒了兩碗水,又抓了把小米,拿勺子舀了兩遍,也就成了。

這些活江小蠻哪怕在莽山上,也是沒機會做的。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生火造飯的動作,先是覺着有趣,繼而想到他過着這般清苦的生活,心裏頭立時便泛濫起不忍來。

“朝食只吃這個嗎?”見他停了手,開始收拾起竈臺,江小蠻四處張望,妄圖能找着些旁的點心吃食。

提耶拿碗筷的手頓了頓,而後點了點頭,示意她到裏頭來坐。

外頭涼冷霧濃,清冷無邊,而此間卻火光湛然,煙火氣和暖。反差如此巨大,不由得便叫人要卸下那些沉重的擔子。浮提耶沙想了想,見江小蠻穿得不多,便朝竈眼前又搬了張圓凳。

內宮監到底也是看身份行事,他們只曉得這是個還俗的和尚,分賜的院落布置的也就并不十分周到了。

廚間陳設簡陋,只有兩處能坐的地方。

男人俯身坐在馬紮上看火,而江小蠻坐的那個圓凳,年代久遠又撐角極高,有些像修葺房舍的工匠留下的。

兩個一高一低,江小蠻雙腿離地懸空了一段,這樣的姿勢,她終于才能微微俯視他一回了。

“西天的僧律,是日中一食,早晚都只能藥石的。”提耶用火鉗子撥了撥竈眼,撥大了柴火間的空洞,熾熱的光影頓時又亮了許多。

江小蠻歪了頭看他,越發覺着那雙眸子的靈澈深刻,噼啪燃着的火堆,倒映在他眼中,整個人像是亘古的神祇,千百萬年得活到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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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将他異域面容上打下陰影,明滅無定得柔和了不少。

她再一次看呆了去,張口便想問他是不是活了上萬歲,連那幾世幾劫的記憶都從未忘卻。

好在及時轉過念來,朝竈眼邊搓搓手,誠懇道:“日中一食?一日裏頭只吃一頓正餐?是延年養生的法門嗎?藥石又是什麽,能吃嗎?”

說到吃食,她是最在行的。僧戒傳入中土,也演分出許多派系。近來她惡補了不少佛典,聽得‘日中一食’時,曉得是要受苦的戒律,語氣裏難免帶上了天然本真的訝然。

聽她問的認真,提耶從竈眼裏收回火鉗子,暫時放下家國蒼生的沉重,與她耐心解釋了起來。

“延年養生是道家的說法,日中一食是為清淨無欲。正午前舀好飯食,坐定了只食一餐。而早晚倘若腹中饑餓,則可尋覓些稀粥米湯一類,以作療饑,是故稱為藥石。”

他面容溫和,在這一方狹小的天地裏,越發顯得溫良沉郁。

“啊!日日這樣吃,那早晚豈不都吃不着好吃的了?”

想起節制飲食的這段日子,她都快忍得發狂了。也就才十來日,便徹底破了功,可出家僧衆,卻要年複一年日日如此,實在不知如何忍受。

見他聽了這略誇張的問話,雖未立刻反駁,卻是唇角動了動。只是一個極淺淡的笑,卻讓江小蠻鼓起了勇氣,略偏了頭湊近了些,認真地将心中所惑問了出來。

“可是這樣拘着自己吃喝,難道不覺着活着沒趣,不覺着辛苦嗎?少吃些就能得道成仙,又有什麽用呢?”

其實許多沙彌都曾有過這等疑惑,只是當着尊長師者,是斷然不會這樣問的。

可若不明白戒律的要義,只以為在受苦,那守戒也就真的只是個苦差了。

江小蠻恰問在了點子上,探究的目光天真純善,略偏的腦袋朝下俯視。

可是這個低頭俯視的動作,卻在她原本就圓潤的下颌邊,分壓出了一道交界線。然而,江小蠻自個兒,卻是絲毫不知。

提耶一擡頭,正欲作答,卻是微微一愣。

江小蠻雖不是美豔傾城,相貌裏卻也有些獨特精致之處。她是個标準的瓜子臉,下颌偏短,又隐沒在豐潤的臉頰裏,正視着瞧,也就是個稍稚氣的小圓臉。

而一旦縮脖子低了,機緣巧合的,有時就成了這副雙下巴的模樣。

一般人胖起來有了雙下巴,那決計是不大好看的。可江小蠻還不是太胖,淺淺一層壓在項側,朝上看,殷紅的檀口邊,那對整齊小巧的門牙自然得顯露出來。再朝上,黑白分明的杏眸,天真赤誠的,似是包含了世間一切純善和美好。

實在是這麽瞧着,神似鴻蒙初開,分毫也未歷過世苦的一種山鼠。

提耶看了眼,立刻就轉開頭去看竈眼:“酒池肉林、海味山珍,看似是歡愉享樂,卻不知樂即是苦,一切苦痛的根源就從口腹之欲肇始。”

“苦就是苦,吃不着就是苦。樂就是樂,吃着想吃的就是樂……”偷觑了眼自己腰間的肥肉,她依舊固執地問了下去,“佛典總是說些饒舌的話,樂即是苦,分明不對嘛。樂怎麽就是苦了呢?”

若是一般小沙彌,被問到這份上,恐怕就要回避甚或是惱了。可提耶不同,他仔細聽完,篤定回道:“‘有’是苦,‘無’亦苦。‘有’苦與‘無’苦相比,貧僧……還是覺着‘無’苦輕些。”

米粥熬得差不多了,他起身越過江小蠻,小心得注意不去碰到她的傷腿,自覺方才的話她也許聽不太懂,便走到竈前又補了句:“世間至苦,便是從家業美滿榮華權勢,到流離無定族親凋零。釋尊當年正是徹悟這點,才遠離名位俗情,托缽遠行。”

木質的圓盤鍋蓋掀起,小米的香氣頓時溢滿了整個廚間,氤氲的煙火氣熏得他深刻眼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等一切空無,失去的時候,你便曉得,從前享有的樂,都會成為當下的苦。”

江小蠻砸砸嘴,極為認真得細細思量了一遍他的話。在湯勺舀滿她面前的兩只瓷碗時,她似乎明白了些,又覺着繞得很,不大好真實地體會這些。

兩個又對答着說了好些沒邊際的話,初冬的天氣,米粥一會兒就冷了。提耶試了試溫度,也不用小菜點心,就慢慢将一大碗米粥喝了個幹淨。

江小蠻并不大餓,見他喝粥不再說話,也就端起自個兒略小些的碗,寡淡無味地喝了起來,時不時偷眼去瞧兩眼。

這般無味粗淡的事物,她是從未吃過。然而廚間餘熱未散,燈火融融。但見他連喝米粥的樣子,都是那般虔誠淡然。江小蠻覺着粥的溫度,一路從手心燙到了心裏,又是偎貼又是悸動。

一直到喝碗粥,兩人都未再說什麽。

見提耶又轉身收拾鍋碗去了,她猶豫着看了眼小碗裏剩下的大半碗米粥,極快地撅了撅嘴,将碗朝竈邊一擱,到底還是沒喝下去。

瞧着他伏在竈臺邊,舀了水洗刷。寬闊高大的脊背微彎,她上前兩步,幾乎貼靠着,直接站在他身側。

“方才那個問題,你還未答呢。”搓了搓纏着紗布的指尖,她下意識地就想拉住身邊人的袍角。

“公主請說。”他未曾回頭,刷碗的動作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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