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鬧肚子男主的取舍
指尖朝前虛晃了圈,還是在觸及那衣角前,收了回來。她倏得背了手,悶悶地開口:“我知道你不願還俗,是阿耶以皇命相挾。你……你那釋尊也常說随緣,既然已經還俗,若是……”
本是想問,若是天子之後賜婚,他又會如何。
然而喉間哽了哽,開口卻是:“你往後還會入山……還會再回去嗎?”
竈臺上也就是兩只碗,一把勺,提耶正擦幹了碗上的水痕,雖然未轉身去看她,卻也能從女孩兒熟悉的軟糯嗓音中,聽出她忐忑不安的心緒。
還會再入寺嗎?他假意整理起寥寥無幾的鍋碗,答案幾乎不需經過思考。脫下兜帽,解下禮部派發的常服,他又與出家何異?
就在房家被處置那日,有死士趁亂遞了條子與他。那上面是阿合奇的親筆,上頭只有“秘圖在宮中”幾個字。可就是為了這幾個字,在景明帝迫他還俗時,他慨然而應。
他是為了渡故國的蒼生,而她還是先皇後的獨女,是他亡國滅家的死敵!只要《武備圖》一到手,他就立刻抽身離開,又如何算違律破戒。
江小蠻在旁,見他始終沒有回答,又偷觑到那眉宇間分明的凝重糾葛,她不由得洩了氣,破罐破摔地耷拉着腦袋。
“我喜歡見到你,便不會真的讓你做太不願的事。你、你不要讨厭我。”
雖是已經聽了許多次‘喜歡’,可提耶仍是極不适應。兩人站得極近,有若有若無的少女香鑽入鼻息,只是極微弱的,像是某種糕點香料的味道。
他不着痕跡得朝後避開半步,這次直接回答了:“公主多慮了,貧僧來中土傳法,所遇知己二三。公主天姿聰慧,談玄論道,也點撥貧僧良多。”
對于這個轉折良多,又換回出家人自稱的答案,江小蠻咂摸了下,尋摸出‘知己’、‘多慮’、‘聰慧’等幾個字眼,一時心底裏雀躍起來,恨不能直接上去将人攬抱進懷。
的确,作為嫡長公主,她卻有個一直難改的毛病——每日裏都要尋個人抱上一抱。
尤其是心緒周轉之時,便更想要與人相擁。自從先皇後去後,皇帝和貴妃都再未給過她分毫家人親長的溫暖,于是乎,這個毛病也就天長日久得越發嚴重起來。
聽明白眼前人否認了厭惡自己,江小蠻今日過來的目的也就達成了,懸了十幾日的心終是放了下去。心思一松,她杏眸轉了轉,兀自傻笑了下,就想去拉他的衣角。
才剛觸及那雅白常服的邊角,忽的一陣鼓脹絞痛從腹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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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時捂了肚子,暗道聲糟糕,是昨日夜膳核桃露吃多了。
實在是太過尴尬,十幾日沒有見着人,好容易腿傷好了些,鼓氣勇氣天不亮就來,竟然就是要鬧肚子嗎?
在還不太熟的心上人面前,要說出這類不雅的事來,對一個豆蔻之年的小姑娘來說,的确是很不好開口的。
忍了片刻,一室靜默。
見提耶也不開口,反倒又去牆角邊抱了顆白菜上竈,作勢要先清理午膳的用料。江小蠻就跟在他邊上瞧着,然而在那白菜被摘完洗淨後,腹痛一下子更劇烈起來。
“那個……我、我”把心一橫,她撐着身子擋在了門邊,“肚子疼……”
“啊?”提耶正欲去內院看經,轉身見她面色痛楚,卻是會錯了意,“傷處疼了嗎?”
見她抿着嘴只是搖頭,他上前一步奇怪道:“傷處也不在肚腹那處啊。”
實在是吃多了,江小蠻再不敢多等,只好垂了眸子急促道:“茅、茅廁……我、昨夜吃、吃得有些多。”
這一下提耶恍然,深邃目光并無尴尬,反倒拍了拍手上的葉子,忙上前虛攙在她手上:“東邊那間就是。”
他小心地控制着步速,到了恭房門前,又補了句:“公主當心些,我去內院誦經了。”
江小蠻慌忙點點頭,瘸拐着快步沖了進去。雖是腹痛厲害,聽了他這句,卻也略略将羞澀尴尬放下了些。
裏頭才剛解了衣帶,提耶轉身前忽的想起了什麽,只是略一躊躇又高聲喊了句:“只有竹片刮板,可需貧僧去內院扯些幹淨紙張來?”
幾乎是立刻,裏間響起果斷的回應:“不必不必,你自去吧,不必理我。”
等外頭腳步聲走遠了,江小蠻一邊緩解着肚腹劇痛,一邊捏着鼻子環顧了圈四周。
這處四壁狹小,與普通人家的馬車差不多空間。也沒有熏香,暗沉沉的,也沒有點燈。
她右腳傷未全好,好不容易撐着牆解決完了。要擦淨起來時,掃視一圈,卻只在牆角見到了一串木片。
是那種用粗麻繩子串起的七八個深褐色的光滑長木片,江小蠻腦子裏轟得一下,終于反應過來,方才提耶最後一句話的含義。
大涼紙貴,民間就是書信往來,也還時有用破麻布的邊角的。用竹片木板串作廁板,是大部分中下層官員家的常态。也就是未出閣金貴些的女兒家,有單獨的廁板罷了。
可江小蠻畢竟是公主,就是在莽山上亂養瘋跑,吃穿用度也是內宮源源不斷地送來的。竹板片子她只聽小道們說過,實實在在還真是第一回 見着。往常她所用的,皆是專供皇室所制的,厚度足夠的上好廁紙。
實在無法,抖着手拎過那串顏色頗深的竹板片子。翻看了下,也還算洗得幹淨。恭房頭頂通風,裏頭沒有燃碳爐子,天氣冷得她屁股都要凍僵了。
正要認命挑了片竹板時,外頭腳步聲又起,緩緩三下敲門聲過。
“冒犯了,殿下接好了。”
話音剛落,一個幹淨的小布包從頭頂被抛了進來,布包一頭纏了根細繩,正緩緩得從天而降。
江小蠻顧不得旁的,接過布包打開一看,便見是好些裁剪齊整的紙張。不是上好的宣紙,也不是最粗劣的那等硬紙,而正是最适宜作廁紙的那種軟而厚的紙張。邊緣明顯還染了墨跡,似乎是才從空白的書冊上新裁下來的。
還未等她道謝,腳步聲又遠遠地避開了去。
從恭房出來,她拍了拍周身的袍襖,散了散氣味。又看了看布包中剩下的紙張,小圓臉上笑一陣愁一陣。
在宮中那次,他對元徽道長說‘男子也該獨守一人,不必娶妾’時,她就認定了一點——縱使此僧一無所有,出身清貧,就他對女兒家的态度上,全大涼的男子,又有幾人能如此。
不僅是嘴上說,當時滢姐姐就要遭酷刑而死,全菖都的大德尊長都不敢說話,就只有他敢,為了素不相識的弱女子,說一句公道話。
她捏着布包悄悄進了內院,霧氣散去了些,日頭露了出來。
主屋的窗子撐開了半邊,男人側顏冷峻,正在憑窗研墨。陣風拂過,吹散了更多的霧氣,日陽一下子從半邊窗中,照在幾案上,照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光華溫情。江小蠻立在廊下,頓時看呆了過去。
在菖都這個權貴雲集的富貴鄉,她的父兄哪一個不是妻妾成群,還要蓄養着舞姬歌伎。又聽聞過多少冷落發妻,負心薄幸的逸聞。
像他這樣良善果敢,醫術佛道又盡皆通曉,還能真心待人虔誠處世的,世上真的還有第二人嗎?
還有方才她鬧肚子,從攙她去恭房,到借誦經離開,又算好時辰回來送紙。到底要怎樣心細之人,才能作到那般準确無誤。只是為了不讓她難堪,他卻願意用心如斯。
正在她對着內室輾轉神游間,窗後研磨之人看了過來,那雙深沉如海的眸子泛着日陽的光華,讓她呼吸一滞。
“外頭風涼。”浮提耶沙将窗子全都撐起,目光悠遠地瞥了眼屋頂,想了想問道:“公主是要回去了嗎?可要我喚人擡轎來。”
相處久了,他發現女孩兒實在單純,心思幾乎都寫在圓臉上。
就如提耶預料的,江小蠻一手捏了布包,擺了擺另一只手,推拒道:“不必不必,我卻是要回去了。”
說罷,偷觑着又留戀得回看了眼,就瘸拐着沿回廊朝外去了,走到內院門邊,她又回頭喊了句:“晚些還來的。”
聽着她腳步一輕一重,深淺不均地朝外行去,院門依次響起銅環關阖的動靜,浮提耶沙放下手中的墨塊,靜靜地立在大開的窗欄後。方才溫和有禮的模樣全然不見,只是皺着眉角,始終默然地瞧着她走遠的方向。
外院的門才關上,高聳的屋檐上,一個人影如鷹翻騰着落在了院中。他動作誇張漂亮,卻沒有發出任何一絲聲音。
“凍死我了,這該死的丫頭磨叽的。”阿合奇用剛學的漢話抱怨了聲,兩步走到階前,忽的正色行了個單膝下拜的朅末國軍禮,“闊延孜汗來使已在東郊,請王子速去。”
“說了不可再如此稱呼。”浮提耶沙轉身避開,進了內室吹燈披衣,伸手将早已描畫好的一張皇城地圖揣進了懷裏,又妥帖壓平了。
趁着晨霧還未散盡,兩人根本未走正門,先後越過幾道高牆,落在了臨宅早已備好的疏勒國馬車中。
掀簾避入車內,今日疏勒國佳節,使節已上奏出城慶祀。馬蹄嘚嘚,嘶鳴兩聲,堂而皇之地飛速朝鴻胪坊正門駛去。
轉過坊內一處小道時,阿合奇毫無顧忌地掀了車簾一角,好巧不巧地恰好瞧見,前頭一人扶着坊牆,明顯是腿上疼痛,艱難地朝角門移去,正是江小蠻。
先前送蕭滢出城,阿合奇偶然也得知了江小蠻嫡長公主的身份。此刻頗為不屑嫌惡得朝外‘呸’了聲,刷得放下了車簾。
阿合奇生母難産早逝,兩歲時父親也為朅末戰死,是以他從小就被抱去王宮,整個童年時期都是在王後賀明妝的悉心教養下長大的。
所以他原本就對害死伯母的涼國全無好感,知道了江小蠻的身份後,更是對她起了恨意。
他在心底暗自悔恨,若早知這丫頭的身份,上回在莽山,他就該将獵坑挖的再深些,直接摔斷了腿才好。
憤恨完回頭,卻看見族兄面色有異。他們是從小長大的兄弟,早習慣了那張萬年寒冰的無欲面容。浮提耶沙一動眉角,阿合奇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怎麽?”阿合奇誇張地低叫了句,“阿哥,那死丫頭可是你的殺母仇人。大涼皇族欠咱們的,你不會還顧着狗屁戒律,不想動她?”
提耶展平眉角,極冷淡地瞥了族弟一眼,頭一次作出了許諾:“不論用何辦法,三月內,《武備要略》定然送去疏勒。”
說罷,他合十低誦,再次恢複了那無悲無喜的淡薄模樣。車輪滾滾,馳聘着越過牆邊的灰色身影,揚起的塵土泥點落在了江小蠻道袍上。
坊牆下,江小蠻朝遠去的車馬嬌嗔着哼了聲,也懶得去管衣袍上的泥點,當即朝角門去了。
才出了鴻胪坊的門,遠遠的正巧碰見韶光陪着乘空轎,急急地朝這處趕來。
先前在欄椅上睡着時,江小蠻後背就蹭了大片髒污,如今前頭又被濺了泥點子,韶光便以為是摔在了哪裏,忙忙地查看。
“小姑奶奶,腿傷才好些,這怎麽又哪裏摔的了?”
回頭韶光又對着跟來的羊環、梅兒幾個斥責起來。江小蠻連忙上前說清了自己夜半睡不着的實情,舉着顫了紗布的傷手,使勁晃韶光的胳膊,才讓她停下了啰嗦。
上了轎子,韶光眼尖地扯過她手上的布包,打開一瞧,就看見方才提耶裁的一沓廁紙。韶光随口問了紙的來源,江小蠻也如實說了。
“倒是奇怪。”韶光收了那沓紙,自語般得嘟囔了句,“道岳法師不是出身商旅,竟能裁選這般合用的紙張。”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江小蠻聽得一怔,前後略想了圈二人相識的經過,發現自己的确解釋不了這一點。想來确實奇怪,她忽然想起,滢姐姐家從前只是六品的庶族官吏,她小時偶然去過一回,她要用廁紙,還是蕭府主母臨時親自裁剪。卻因從未制過,竟拿了濕水易破的上等宣紙。
滢姐姐嫡母到底也是世家旁支出來的,都不清楚的紙料用度,何以提耶一介貧苦游僧會懂?
“姑姑,小廚房今日采買的去了嗎?”她哎呀一聲,想起正事,也就懶得再深想這些細枝末節的了。
“這都要出卯時了,想是早去了吧。”韶光收了布包,奇怪她問這個作甚。
“呀,姑姑,中午我想吃豌豆涼糕、腐衣包金玉、三菇豆腐丸子、棗泥松仁糕……”一口氣報了一串,意識到兩個人絕吃不了這許多,抿了抿嘴又最後定奪道,“還要核桃露,試試鹹口的。姑姑,你與我挑五六樣吧。”
“好咧。”聽她如數家珍報了這許多點心名字,韶光以為她想通了,不再節制飲食了,遂滿意地點點頭,朝轎外吆喝了聲,“小四,你騎匹快馬,現下直接掉頭去東市,給我把合意齋的點心師父請到府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