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乞丐她一臉嚴肅地說:“我又不怕被騙……
一個人若是将全部心門封閉,畫地為牢,只許自己困頓在一二方執念裏,那麽,人間萬事也是難擾。古人說的‘食色性也’,至少在江小蠻看來,眼前這人,過得許是太辛苦了。
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蒙蔽雙目,不管不顧的,只是看見他辛苦的地方。
她皺着一張臉,一寸寸細細捏過那骨節分明的手掌指節。
九年的空門戒律,寡淡無語。雖是從未放下過騎射功夫,可這麽個正值風華正茂年紀的男人,實在是太過清瘦了。如此近距離地觸碰擁抱,江小蠻甚至覺着自己依稀能摸到骨骼的硬度。
“勞公主多慮。”懷中一小團身子柔弱無骨,又是那麽鮮活有情,提耶不敢再多看那烏亮發髻,控制住力道扶着她雙肩将人推開,略為生硬道:“釋尊的戒律自有道理,這些年我倒是比兒時少病些。”
被他捏着雙肩的動作,是父兄親眷不曾有的。縱是隔了極厚的一層夾襖,也不知是一下觸動了哪處心思,她忽而心口狂跳。
也不知是想着了什麽,竟是無意識得朝後退開了半步。
“殿下?姑姑叫我們來接你,該回了!”外頭傳來梅兒的聲調。
如蒙大赦般,她目的也達成了,垂了頭低語了句:“明兒我帶午膳過來。”
說完再不看人一眼,拐着腿步速極快地朝外頭沖去,到門前想起了此間苦寒,頭也不回地又說:“一會兒我會讓人送寝具來。”
等人走後,提耶禁不住翻掌瞧了瞧,胸口處覺着有些空,先前那一團溫熱實在的身子,竟若有若無的,好像一下子難以揮開去。
那一日大雪後,一連半個多月都是迷蒙陰沉的天。菖都城白皚皚的,從遠處的莽山頂上,棋盤方格狀的城池巍峨壯麗,大涼皇宮所在之處,瓊樓玉宇的,頗有些人間仙境的意味。
本以為是瑞雪兆豐年,可大雪斷斷續續,近二十多日都未停過,眼見的就要成災年了。
街頭巷尾的,百姓們議論紛紛,皆說好些年沒見過這陣仗。有那膽大的,低語句是不是妖邪災禍,立刻又捂上嘴,只是四處打聽,宮裏頭的天師可有占卦。
天師占卦說妖邪在東南,意指廣陵王崔炳,景明帝覺着有理,正要召他入京,可巧十月半下元節那日,大雪忽的停了,霎時間晴空萬丈,照得整個京都一派琉璃世界,祥和繁榮。
下元之日,自這兩代天子起,也成了與民同樂的一個重要節日。到這一日,宵禁解除,三市酒家茶肆,徹夜至明。除了官府安排的詩會百戲,各處商戶,也多會趁着機會,撥些籌碼銀兩。或是投壺比箭,或是花燈字謎,橋頭街面上,醜時之前,都會喧鬧如晝。
Advertisement
黃昏時分,公主府裏的暖閣裏,江小蠻睡眼惺忪得從被褥中坐起身。
她只穿了件極薄的抹胸綢裙,裸露在外的肩頸項側,膚質雪白柔膩,也就下山拘養了兩個月,頭臉上再不見先前絲毫的灰褐暗淡。
地龍日夜不熄,她起身後卻還是迅速用錦被裹了身子。
又是午睡酣然後的茫然驚恐,還未待她喊出聲,梅兒一探頭輕問句“醒了?”朝後一揮手,就有穿羅帶绮梳單螺髻的侍女們,捧了梳洗衣物魚貫而入。
“殿下再躺躺,也才未時剛過不多,來得及的。”
暖黃色的八角宮燈燃起第一層,光線正好,頃刻間便壓下她醒後那點心病。
瞧着侍女們鋪衣熏香,江小蠻縮在繡塌上,想着一會兒要去見的人,睡得紅印猶在的小臉上忍不住出神恍惚。
這段日子來,大雪下了個漫天遍地,每日巳時她便去鴻胪坊,變着花樣地送吃食,卻也未再花重金請過合意齋的師傅們。天寒地凍的,兩個人總是一道吃過飯,時而煮茶看雪,或是提耶研墨抄經,她則捧個手爐看話本。
趁着雪落不好出門,江小蠻幾乎把半個香閨都搬去了鴻胪坊。從那夜後,她不點頭,不說終身,對她的‘糾纏’陪伴,提耶也再未說過推拒傷人的話。兩人好像有了默契般,更像是俗世兄妹友人一樣相處。
提耶筚篥吹得好,火不思更是拉得臻于化境。江小蠻愛聽,不僅纏着他吹奏,聽人說筚篥配簫最宜合奏,她還特地去宮裏挖了支前朝的古簫,夜夜苦練,想把小時候半吊子的技藝都找回來。
大半個月的日夜相伴,她明顯地覺出,提耶态度的轉變,大雪的天氣,素來清冷悲憫的眉目間,多蘊了絲人氣。
今日下元節,他早早同禮部告了假,将要出城見胡商的實情告訴她,本是說今日不見了。可江小蠻非是不肯,見她耷拉着腦袋泫然欲泣,鬼使神差的,提耶為了哄她,只好應了夜游東市的要求。
約定了酉初時分在東市一處專吃素菜的齋館裏相見,江小蠻練了半宿的古簫,卻是不多貪午覺,時辰還早就起了身。
坐在菱花鏡臺前,照例是梅兒托着一件件各色衣飾,自語着喋喋不休。
大涼近二十年來,女着男裝風尚漸起,大大的翻領外襖,衣飾上卻是專為女子設計,同普通男裝區別頗大,也不是真正要扮男子時的首選。
梅兒抱着的衣服堆裏,也有這麽件專供女子出行的時興窄袖男裝。江小蠻覺着這些都不适合自己,只是一個個搖頭,攏着睡衫也不知該怎樣裝扮。
“貴妃娘娘到!”正困頓猶疑着,羊環低聲提醒了句,一回頭,蓮貴妃宮裝火紅,已是翩然而至。
想要起身行禮,順帶編個理由一會兒能獲準出府。卻未料許绮蓮笑着,玉指輕巧将她壓回銅鏡前。
“姨母……蠻兒一會兒要……額,同月娘說好去東市的。”
“邬家那個近來可不得閑,你個小騙子,本宮無事,只是來瞧瞧你。”
說罷伸手朝梅兒要梳子簪環,鳳眸掃了掃,朝一件襦裙點了點,回身竟親手替她梳妝起來。
雲鬓輕挽,在頭頂處結了個小圓髻。江小蠻的頭發極厚重,連用了三件墨色發釵才将發髻定住。還餘下左右面頰側邊頗多發量,貴妃玉指輕繞,好像思索了許多遍一樣,貼着耳側,綁了兩個扁長垂髻。
未用一件貴重釵環,望去只見雙垂髻上紅繩齊整,是民間商賈人家女兒多見的法式,簡單随意,卻襯得她小圓臉頗為靈巧可愛。
“您特特過來,就是為了與蠻兒梳妝的?”從銅鏡中,她看見貴妃眼底鋒芒盡收,傾國的容色,只餘慈藹柔情。江小蠻想着幼時光景,不由得紅了眼眶。
貴妃雖然強勢狠辣,從來最看重權位。卻沒想到,于議親擇驸馬一事,她表明心跡非要嫁個無權無勢的僧人,竟能不再作梗。
似是看出她想說什麽,許绮蓮哼了聲替她攏上軟和的交領褙子:“今夜化雪,怕是更冷得刺骨。襦裙袒肩露頸的,到了東市就是有地龍的酒家,也別輕易脫了這褙子。若是覺那和尚不好時,自回來同本宮說,咱們趕緊再換一個。”
見她這般關懷開明,江小蠻再難忍心緒,當下鼻子抽了抽,冷不丁一頭撞進蓮貴妃懷裏。
許绮蓮愕然,擡着的手久久不敢放下。末了,她頗不習慣地揉揉侄女的腦袋,為怕她在東市被人沖撞了,便從自己發間,拔了根禦賜的瑪瑙綠寶石扣,随手按到了她發頂圓髻上。
“快去吧,別誤了會情郎的時辰。”
這話一出,果見小丫頭繃着臉後退,似嗔似怨地跺跺腳,帶了梅兒羊環兩個,一溜煙地就跑了。
出公主府正門,朝北步行二刻,便是東市南邊坊牆的入口。此處就在皇宮不遠,平日多是官僚富商來往,占地不大,卻是全大涼數一數二的富貴溫柔鄉。
雪後風光甚是明淨,西天邊日頭還亮堂着,江小蠻腳也好了,也就安步當車,徑自步行過去。
她們三個沿着主路過來,一路都是高門大戶府邸,積雪也早被掃去了兩邊。
雖說已是相熟了,可她今日裝扮了番,離着東市坊牆越近,心裏頭沒來由越發緊張起來。
在喜歡的人面前,還真是有夠累的。胡思亂想慌得難受了,江小蠻索性停下腳,鼓着臉恨恨在肚裏罵了自己兩句:“奇了怪,他就是個手腳面目俱全的和尚,又不是甚吃人的妖怪老虎。江小蠻,你天不怕地不怕,怎麽怕起自己喜歡的人來了?!”
還未調整好心緒,耳邊猛地傳來梅兒的低呼:“呀!殿下你瞧,坊門口,就立在兩個侍衛左側的,可是道岳師父?”府中人不曉得他姓名,稱呼起來,還是随口就說的法號。
江小蠻心裏一抖,立馬撫了撫雙垂髻,擡眼望去,果見一人長身玉立,頂了個褐色兜帽,攏着手像是已然候了有一會兒了。
恰好提耶也轉過頭來,遠遠瞧見她們,只是微一颔首,就跨着步子朝這處過來了。
“小臣見過公主,回城早了些,索性就在坊門邊候着了。”到了近前,他還是合十行禮,始終如初見時的恭敬。
“說了去蘩蕤閣等的,這大冷的天。”想要碰碰他手上溫度,可礙于兩個跟班,她還是顧忌分寸,說話舉止得體。
四人到了門前,提耶先拿出譜牒于守門的瞧過了,梅兒也翻出兩本譜牒。
而江小蠻身份貴重,用的是府中女官的譜牒。只是她頭頂着一顆碩大的瑪瑙綠寶石扣,此地侍衛也見慣世面,一看這寶石扣,再一打量江小蠻面容神色,一派不知世事的樣兒。當即就明白過來,這絕不是一般官宦人家能養出來的。
見她摸了半天,譜牒似是卡在了窄袖裏。侍衛當即拱手:“不敢勞動,貴人快請吧。”
江小蠻解了尴尬,帶了些抱歉憨傻地同侍衛一笑。那兩個侍衛如何敢接,當即把頭埋低了,退開一邊去,只是拱手行禮。
她也不傻,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有些惱怒得就将髻上寶石扣解了,随手塞去了梅兒懷裏。
幾個人才跨進門去,江小蠻思索着該怎麽支開兩人不顯突兀,耳邊就聽得身後傳來呼喝責罵。
“貴人們來的地兒,也是你個臭乞丐沾染得的,再來一次,仔細爺剝了你的皮!”
原來是有人在坊門邊行乞,方才還恭敬有禮的侍衛,頃刻間惡言惡語,甚至就要将人扭送官府去。
見那乞兒年紀頗大,蓬頭垢面,恁冷的衣衫上的破洞都能瞧見背心。她被侍衛踢了腳,趴伏着哀求,才聽得是個老婦人的音調。
東市門前往來的都是貴胄,那兩個侍衛一時轟不走老婦人,舉動間越發不再客氣。
周圍來往之人聞聲皆回頭去瞧,浮提耶沙看了看衣衫褴褛的乞丐,還未動作,就見江小蠻“噫”了聲,略提了裙子就朝那處跑去。
她腿傷剛好,這麽跑着,仍是覺着有些痛。
“你們趕人就罷了,做什麽要動手。”走近了才看清,老婦破舊肮髒的衣衫破了好多處,尤其是下身,似乎是只穿了單件薄裳,露在外頭的腿彎裏,紅黑交錯的,似都已然潰爛了。
“貴人您不知道,這老東西近日裏頻頻來此,若是不小心擾了哪個,兄弟們如何擔待的起。”
江小蠻聽了朝兩個侍衛點點頭,也不再多問什麽。見那婦人凍得發顫,當下想也不想,擡手解下自己身上的長鬥篷,蹲下身将人裹了起來。
她也不嫌人髒,半扶半抱得就将人攙扶起來。
回頭見梅兒頗為生氣地過來,江小蠻伸手搶先道:“她就是要兩個錢罷了,銀子拿來,不許啰嗦。”
梅兒無奈,隔了衣袖從錢袋裏掏出兩個散碎銀子,遞了過去。暗道好在公主今日只穿了尋常鬥篷,布施了也不會心疼的。
那老婦人得了銀子,雙目渾濁地瞧一眼身上簇新厚實的長鬥篷,也是愣了會兒神,才趕緊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說來也巧,打發乞丐老婦,有兩人前後騎馬過來,正是多日未見的馮策和邬月蟬,方才侍衛的喝罵聲頗大,這一幕也自是落在了他們眼裏。
邬月蟬當先跳下馬來,把缰繩遞給後頭的仆役。她今日着了胡服男裝,不僅是英姿矯健,顧盼間眉角眼梢也是風情無限。這一身男裝,将她本就豔麗的五官襯得更是精致明媚。
畢竟是多年的摯友,久未相見,江小蠻也早将陳家的事忘了個幹淨,見她朝自己過來,也是頗為高興地迎了上去。
“跑什麽跑,那麽好的一件袍子給了那般腌臜東西,現下再追,人可不還你。”邬月蟬上來就是揶揄,瑤華宮已經透露了些她的婚事,這會兒壓了馮策夜游,心裏頭正高興着。
還待再說兩句逞口舌的話,見提耶過來,同他對瞧了眼,也就不多話,自朝後招呼馮策過來。
兩邊見了禮,江小蠻只喊了聲“阿兄”,總覺着心虛別扭,客套了兩句也就分別自去了。
西天邊朵朵彤雲,日陽暗了些卻是漫天流霞,打在河道邊鱗次比節的灰牆上,人語聲觥籌聲,一派煙火喧鬧。
梅兒将自己的鬥篷讓出,帶了羊環自去臨時購置件,兩邊分開,也就留了他兩個獨處。
對着夕陽磷光的河面,提耶終是問:“方才那個陌生婦人,公主不怕她手腳潰爛,也不怕她是惡人嗎?”
有殘陽彤雲映在他眼中,他言辭溫吞,并未直接說出自己的判斷。
側眸瞧見小姑娘垂鬟齊整,一臉認真嚴肅地扳着指尖回道:“姨母早罵過了,說外頭騙子歹人多。我也知道好些人專門行乞騙人,可萬一是真的,真的走投無路,無親無故的呢?……我又不怕被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