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農夫與蛇”小孩家家就有郎君了,芮!……

布施一千個騙子,就怕錯過那一個真正無依無靠的可憐人。

這番話江小蠻從前只是悶在心裏,從小到大,身邊人總是嘲她“眼裏盡是好人”。沒人來問過她心裏真實的想法,也是想着提耶是僧人的身份,才終于把這等想法說了出來。

彤雲照着她烏發垂髻,臉龐圓潤卻也只有巴掌大。涼國民間早婚,普通的少女到了十四五,泰半都已是納定議親,有些家中不留的,一經納定立刻便換了婦人裝扮,送去夫家了。

是以,她這一臉認真的模樣就顯得愈發年幼些。

江小蠻說完,轉頭迎着西天霞光仰看他。

她迎着光,面容鍍了層金般,又有潺潺流水光波掩映。而提耶背着光,在這衰草冰封的黃昏裏,為她紮發的粗紅繩子晃了眼。

“因緣果報,公主說的對,不必在意他人的說辭。”

下意識地摸了摸項間母親留下的天珠,提耶第一次懷疑起江小蠻的身份來。涼國帝後皆為人嗜殺殘暴,又是如何誕下這般良善無度的女兒。

他并非真正遁山修行的世外客,相反,平生所遇波詭流離,讓他看盡了人心的貪婪算計。方才坊門前的乞丐老婦,雙目渾濁卻氣色尚佳,嘴上說着千恩萬謝的客氣話,那雙眼睛裏卻是麻木篤定。最大的破綻,還是那手腳處的潰爛,作僞所用的草藥他都一眼看穿了。

本是想将實情相告,可對着這麽張赤誠純真的臉,想了想,還是索性揭過為好。

沿着東市河道,兩人一路逛過早早擺出的沿河攤位。

提耶的戒律守的極為變通靈活,也是難得無所目的地閑逛市集。他本性裏是個探究好問的,對着這十裏長街,各色新鮮有趣的玩意兒,也是一個個看過去。他對樂器最為喜歡,東市裏各國管子五弦,吳越的木琴,西南的骨笛,若是沒見過的,他也多瞧兩眼,再客氣地同攤主相問。

而江小蠻跟在一旁,一個個記下名號,又細看他神情,盤算着到時候盡數買下與他送去。

他兩個皆是官宦子弟常服,一個高大俊朗,一個天真活潑。雖說提耶相貌一瞧就不是中土人士,許多做買賣的攤主同他們對答,卻還是不敢确定這兩人的關系。貨郎們的目光多被提耶吸引了,見他端方出塵,舉止泰然,而江小蠻又是一團孩子氣,多數人竟将他們都認作一同出行的兄妹。

一直行到蘩蕤閣假山裙踞的院門前,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梳着兩個沖天辮,見了他們過來,拎起手上的草編果籃‘騰騰騰’得就跑了過來。

“大哥哥,額,白首齊眉,琴瑟和鳴!買個頻婆果吧。”小孩背詩亂得很,也不知是哪家商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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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童聲一出口,兩人皆是一愣。

小孩見狀,以為是前頭的詩句背得殘缺,又舉了草籃看向像是好說話些的姐姐,來了句:“寤寐思服,窈窕淑人。小姐姐,可要與郎君買個頻婆果?”

草籃裏的頻婆果紅彤彤的新鮮的很,然而江小蠻的臉迅速得紅了起來。

她不敢去瞧提耶的面色,只是略彎了身子,笑着接過那籃頻婆果:“你是哪家的孩子,天就要黑了,今日東市人多,出來亂跑什麽?”

說罷,她心裏頭暖洋洋的,随手便遞了塊羊脂玉過去。

那孩子呆了呆,猜着玉佩貴重,一時沒敢去接。等江小蠻蹲身與她系在腰間,又摸摸頭道:“快快回家夜飯了,不好再亂跑了,不然可有八只腳六只眼的妖怪要來抓小孩了!”

小丫頭沖天辮一抖,擡頭哼了聲:“姐姐又比我大多少,小孩家家就有郎君了,芮!羞羞!”一邊說,一邊壓下眼皮吐了吐舌頭,果然是商戶家的孩子,江小蠻氣急了伸手想逮,卻是抓了個空。

一個沒站穩,肩頭被身後人攬正了。她餘光掃至那人雅白衣襟,若不上仰,也只停留在那寬闊清瘦的胸口處。

忙忙收回視線,她攥緊了草籃,跟着迎門而出的夥計就朝裏跨去。

身後的熟悉的腳步聲,既讓她安心又如溺水之人喘息無定。

蘩蕤閣鬧中取靜,臨河清雅,是東市裏做素菜最負盛名的。涼國近二十年佛氣蔓延,許多士族閨秀便會在此延請已定親的情郎,意在來日安康,夫妻同心。

是以一樓的大堂裏,就有好幾對小兒女,含情脈脈,在那兒發乎情止乎禮地低語同食。

梅兒在三樓上預定了個雅間,一路沿旋梯步上,相識以來的諸般種種霎時間都歷歷在目起來。

莽山上追尋筚篥聲的欣然,山洞中負傷表白的艱難尴尬,還有竹屋裏……那偷香竊玉般的癫狂……

江小蠻越想越心亂,如今情勢看來雖是有些進展,可她女兒家的臉面早已委地無塵,恨不能尋個地洞鑽了進去。她心越亂,腳下步子也就愈快起來,絲毫未曾留意,身後人在二樓半敞隔間外的駐足。

剃度九年,可提耶本就在朅末王廷有神童之稱,自是心細如發,将她的模樣盡數收入眼底。這樣的情意,他委實承受不起。

提耶始終面色沉郁地跟在後頭,過二樓一處隔間時,忽聽一聲頗為熟悉的“阿哥”,交領處便多了張折起的宣紙。

宣紙展開又合起,眨眼間碾落成塵,他深刻眼眸沉了沉,繼而跨步朝三樓而去。

八寶素鴨,芙蓉琉璃盞,青豆泥酥,湯汁豆腐團……

雅間的四方桌不大,卻擺滿了十餘道素點湯羹。見提耶進來只是立在窗邊,日陽殘影将他身形投射在地,像是要被過往淹沒般,江小蠻實在是受不了,遂出門對夥計說了句什麽。

片刻後,她接過一個青瓷壺盞立在桌前道:“父皇說酒中滋味長,總叫我也試試……一會兒樓下有琴師也有梆子戲,咱們挑一個聽聽?”

酒液入杯,輕抿一口,本以為要咳嗆,卻是甘甜清冽,純度極低的果酒。

江小蠻看了看桌上油脂甜香的點心,想了想近日克制飲食無功,也就光飲不食了。

有珠玉落地,紛亂深情的琵琶聲陣陣入耳。

酒果然釋懷,才喝的兩杯,她起身壯了膽子扯他衣袖:“若是餓了,這些點心各嘗一口也好。你日中一食的,夜膳也不必多吃,否則一時不慣反要傷了腸胃。”

從前在朅末王廷,宴何無酒,提耶自也是會飲。他瞧着外頭天色暗了,回身一把握了她腕子,接過酒盞:“女孩子家,還是不要學男子飲酒了。少喝兩口也就罷了。”

說着話,他朝四方桌坐了,放了酒盞,面色不似往常:“今日公主作東,琴師或是梆子戲,皆有你定。”

深刻眼眸含情,笑意溫雅,就如那菖都貴胄子弟一般無二。看得江小蠻心裏頭發熱,垂了頭放下酒盞,與他夾了塊清淡鹹口的糕餅:“那我下去挑個琴師,且等等。”

等她下樓聲響起,隔間屏門吱嘎開了,一個相貌清俊溫潤的少年郎,滿含怒氣地跨了進來。

“還真是酒肉穿腸過啊!”馮策費了功夫支走了邬月蟬,早候在隔壁等着他二人,“道岳法師好手段,竟哄得我妹子小蠻癡心如此。”

少年十七八年紀,肩背卻是已然歷練厚實。兩邊視線交彙,一個忌憚仇視,一個淡漠深沉,倒是互相都沒留甚好印象。

“馮指揮使多慮,貧僧不過涼國一過客。”

見僧人舉筷夾食,絲毫不将自己放在眼裏,馮策到底年少,也不再多饒舌,當即闊步上前,一把揪住僧人交領而起。

提耶身量高些,卻是作出副随性無力的模樣,只是目光悲憫地瞧着他。

“你這雜種和尚!除卻這張臉,錢糧家世一無所有,你憑甚得她青眼?”

提耶年少聰慧,佛理詩文無一不通,便是歷經國難,倒還是頭一回聽得人這般直白評述。

他不怒反笑。

想也沒想,竟犯了嗔戒随口便是一句:“這五濁惡世!女子誕子守道本就苦厄。貧僧便是一無所有,至少死生不會同俗世男子一般納妾……”

意識到多言了,他眉間深蹙,旋即舒展合十,長嘆一句道:“施主諸般皆求,如何不會心苦。”

馮策是蓮貴妃唯一的養子,生平過往,升遷經歷,提耶如何不盡數查清。

旋梯腳步聲響起,就見那少年像是情怯般,忙亂間打翻了酒盞就朝隔壁掠去。

江小蠻帶了個撫七弦的琴師,上來後,也不與心上人說話。見酒盞翻了,只是捏過青瓷壺,且飲且聽,一時逃避得入了迷。

琴音袅袅,東市的商賈藝人果然都是不同凡響的。兩個沉浸期間,各懷心思地守着禮節,到梅兒捧着新袍襖來尋時,始終也沒多說兩句話。

夜空如洗,星子點點下,江小蠻本就不多的醉意全數醒了過來。她呵斥着,不管不顧地趕了梅兒等人先回去。

“确是路近,不過公主一人,也還是不妥。”

“法師,我送你回去!”酒意還未散盡,她說話也少了許多顧忌,玩笑道:“似你這般好看的兒郎,才得少些夜行。我早走慣夜路了,也就兩步路,怕甚。”

最後瞧了那深刻面容一眼,江小蠻盡力穩住腳步,一邊想着再有十日也該賜婚的事,一邊撐着身子盡力無恙地朝東行去。

拐過鴻胪坊一處幽深巷道,她暗自偷笑,今日也不知怎麽了,提耶的反應,可是越發像俗世兒郎了。

還未站穩身子,忽的一個麻袋兜頭套臉地罩了下來,鼻尖一股子甜香,頓時就一無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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