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賊窩他伸手去曳馬缰,呼吸間只覺心口……
江小蠻是在耳邊煩亂的哭聲中醒來的,揉了揉鈍痛昏沉的腦袋,她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一處幽暗地牢內。
說是地牢,實則更像是個地窖。
長方形的地窖內只燃了半根殘燭,卻摩肩接踵得捆了有二十餘個女子。多是些十餘歲的少女,年紀最大者也就是十四五的模樣。
酒醉外加迷藥,她只是略看了眼周圍情形。就實在撐不住又昏睡了過去。
許是先前喝醉時随口斥責過梅兒,亂說了些在鴻胪坊留宿的話,而一直到第二日午時,韶光遣人去問時,恰好提耶又出了城。
是以江小蠻失蹤的消息,一直到第二日黃昏後,提耶回鴻胪坊,兩邊對不上線,衆人才驚覺,她竟已有十二個時辰不知所蹤。
這個消息傳到宮裏時,馮策正跪在瑤華宮門外的雪地裏,等着貴妃發落。
原是今日早朝後,帝後留了他與邬大人,說了要賜婚兩家的事。當着中書令邬元霆的面,少年竟一口回絕了婚事。
天子盛怒,送走中書令後,就要革了他的軍職。貴妃攔下後,見他神色極是痛楚糾葛,便令他跪于殿外,好生想明白輕重。
一聽江小蠻失蹤了,雪地上的少年騰得站起身,面色焦急地朝公主府奔去。
宮裏頭起先也只是放出話來,尋着公主之人必有重賞。到入夜時分,東市蘩蕤閣來了個報信的,說是下元節來聽琴的那個姑娘被擄了,賊人送了條衣帶來,說要五百兩贖金才肯放人。
原來蘩蕤閣和賊人皆不知江小蠻的真實身份,送信的夥計也是在成衣店見過梅兒,等經人指了路,一瞧是公主府上的,頓時就吓破了膽。
事關涼國皇室聲譽,又連對方的底細都一無所知,蓮貴妃縱是再急,也只得讓羽林衛暗中查訪。她鳳眸一掃地上跪着的報信夥計。
“帶下去……”本是想說賜死的,想了想又怕到時還要用他,“先關起來,再仔細問個清楚。”
那封勒索的信件是江小蠻看着寫的,她整整昏睡了一晝夜,第二回 醒來的時候,正瞧見幾個蒙面壯漢在那兒教訓一個偷跑的女孩兒。
那女孩兒也就十歲上下,生得眉目嬌柔,卻被那兩個賊人三兩下折斷了手腳,只說不能傷了臉,且叫她吃些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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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蠻剛睜開眼就瞧見這一場,殘燭逼仄的地窖讓她驚恐到了骨子裏。可理智終是比恐懼先回了神,她突然明白過來,自己是落到賊窩了。
看情形,怕是個搶掠倒賣女子的強盜團夥。
這些女子皆是年齒幼小卻眉目标致,且都已然換穿了一模一樣的深灰色布衣。
看守的蒙面人下手極狠,生死面前,江小蠻沒有任性出聲。她更發現一個不妙的情況——只有她是仍穿着原本出行的衣服。
察言觀色,她覺着這些不是要賣她,而是要綁她索要贖金的。
等蒙面人讓她寫信時,江小蠻難得沉穩住性子,只說自己是蘩蕤閣掌櫃的女兒。
往來東市者非富即貴,可賊人也萬沒想到,他們一不小心就将涼國公主給抓了來。
像這樣的亡命徒,倘或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為了保命恐怕不知會作出怎樣的舉動來。
羽林衛執掌菖都內外,只要她還未出城,應當就有機會被找到。
事實證明,江小蠻太過樂觀了。在地窖中暗無天日,受凍挨餓地過了兩日,羽林衛沒有找過了,賊人卻已經分批将少女們藏在運絲綢的大車內,已經送了十餘人出城。
到了要交贖金的第三日上,瑤華宮上下風聲鶴唳,侍女們連咳嗽一聲都唯恐要觸了貴妃的眉頭。對于賊人的老窩,羽林衛始終毫無頭緒。
相反的,朅末死士們卻通過市井街頭的暗樁,已經将賊人在城中的蹤跡排摸了個大概。浮提耶沙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得了确切消息後,更是配了腰刀袖箭,直奔南市搜尋。
對于阿合奇的嘲諷追問,他始終只是沉着臉,問多了便是一句:“武備圖一日未得手,她便一日不能出事。”
交贖金的時辰就定在十八日黃昏,江小蠻一直被困在地窖裏,無望和恐懼随着時間的流逝和地窖內少女人數的減少,越發難以克制。
昏昏沉沉的,她被強行喂了三日加料的食水,以至于江小蠻開始懷疑,倘若再這麽下去,就算賊人不動手,這些蒙汗藥也會将她吃傻了去。
迷蒙間,她依稀瞧見一雙熟悉的渾濁眼睛。晃晃腦袋仔細一看,那人衣衫褴褛,手腳上卻不見潰爛,正是下元那天在東市坊門前行乞的老婦!
原來這一場災禍,竟全是自己好心所致。江小蠻別過臉,滿心裏是不可置信的悲憤。
自己那一套,唯恐錯過真的可憐人。現在身處這野蠻肮髒的地窖,實在是顯得自己太過可笑。
堂堂大涼嫡公主,許就是要死在自己的濫好心裏了。淚水充斥她眼底,江小蠻幾乎已經放棄了獲救的希望。
老婦與兩個新擄來的少女換衣,面無表情地走到她身前,趁人不注意,忽的佯作跌倒,俯在她耳側低語道:“丫頭莫怕,一會兒有人來救你,只管跑,可萬莫報官。”
她頓時瞪大了杏眸,半是明白半是疑惑地瞧向她。
只是老婦不再多言一句,陪着蒙面人将最後幾個迷暈的少女扛出去後,從外頭鎖上了地窖門。
二刻後,南市一處偏僻的巷子裏,乞丐老婦在同馮策指完方向後,利刃閃過,脖子裏血線乍現,頃刻間一個大活人就這麽沒了聲息。
馮策一身暗紅色交領常服,朝同樣常服出行的宇文崇擺擺手,便有人上來将老婦死不瞑目的屍首拖了下去。
他望了眼老婦所指的方向,沉默着駐足了有盞茶時間。宇文崇不敢擾他,侍立其後,絲毫沒有看見少年的模樣。
往日清冽如竹菊的一雙眸子裏,蘊藏了狠毒、偏執、糾結、不忍,已是幾近癫狂。
“大人!您的手……”
刀刃陷進掌心,刺痛讓他驟然間回了神。
他是要位極人臣的,卻為了這個妹妹屢屢心亂失足。他不能尚主,不能讓一個女子毀了自己的仕途。只有兵權錢糧,才是男兒生當于世唯一的依憑。明明是一步都不能走錯,可前日他竟難以自制,無法自控地推拒了天子賜婚……
粉雕玉琢,胖乎乎的圓臉女娃娃,腳帶金鈴,紅繩紮了兩個沖天辮,朝他喊“阿兄”……
“傳令下去,賊人不在南市,叫兄弟們朝城西去尋。”
利刃“镗”得回鞘,馮策唇角微顫,狠狠阖眸甩去心頭光影。他伸手去曳馬缰,呼吸間只覺心口刀刮一般疼。可是他頭也不回地踩蹬跨馬,在揚鞭離去的那一刻,他神經質地嗤笑了聲,自覺是丢了長久以來的心魔,一時間好像天大地大,暮色四合,他眼底卻一派光明。
羽林衛未及尋人,到了交贖金的時辰,卻又跟丢了喬裝來取銀子的人。
地窖內那點殘燭終于燃盡,江小蠻獨自一個,還沒為幽深黑暗驚恐多久。正上方傳來開鎖的聲音,有人罵罵咧咧地從木梯上爬下來。
“老東西弄回來個什麽玩意兒,害老子為點銀子差點折在官差手裏!”
那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去角落裏又點了盞亮些的油燈。他回過臉來,但見是個獨眼的高胖男人。
被他那一只眼盯着時,江小蠻吓得低呼一聲。
這人面上似被火燎過,兇神惡煞的,獨眼發出獸類的光芒。三日來,這是江小蠻頭一回見到未曾蒙面的賊人,瞧她的眼光就如瞧死屍一般。
“這位……哥哥,我家中金山銀海,你們可以再去要些,起碼,起碼五百金……啊!”
到底是從未歷過生死兇險,到了這個地步,江小蠻再克制不住理智,見那人朝自己過來,淚水不受控制地紛墜而出。她驚叫了聲爬着避開,回頭哀求地繼續游說。
“小丫頭不錯,不似那等蠢笨的。”獨眼男人蹲在她身前一尺,邪笑着伸手拽了下她耳畔淩亂垂髻,“那你來猜一猜,上頭的人叫我下來歇上二刻,你說我會如何啊?”
“啊”尾音如幽魂惡鬼,轉了幾個調門。
“你們不能殺我!”她面色慘白,雙目空洞地重複着,已經是被吓得神志都混亂了。
“這樣吧。”獨眼男人也是有些疲憊,徑自盤腿坐下,用一把匕首貼着她頰側來回摩挲,“爺今兒個沒多少玩的勁頭,你乖乖聽話服侍一回,也少吃些苦頭。”
腥臭的酒肉味從他嘴裏撲面而來,這令人作嘔的氣味,幾乎将她逼瘋。
在男人伸手将她按住的時候,她猛地一顫,瀕死的恐懼讓一顆心奇異得安靜了下來。
“哥哥,其實你同我喜歡了三年的阿郎很像呢。”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她忽的擡手撫上那張被火灼過的臉,半是哭腔半是稚氣地誠懇道:“可惜他到如今還不願同我相好。”
“呵,你喜歡個獨眼毀容的郎君?”獨眼男人惡聲惡氣地,倒是順勢将匕首放到了地上,“年紀不大,倒是會編瞎話。”
江小蠻立刻搖頭落淚,杏眸中滿是柔情:“近看來,眉眼更神似了。只是這眼睛,哥哥可還疼的厲害?”
說罷,小手輕拂深黑色皮革眼罩,蹙眉落淚的,全然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樣。
這回大漢是真的愣住了,活了多少年了,從來刀尖上來去,孽海中沉淪,這是頭一回,竟有人問他“可疼的厲害”。若不是賊窩裏的規矩,他甚至萌生出要把這丫頭帶着一道走的念想來。
“疼個屁的疼,別編排演戲了。”獨眼男人語氣明顯松了松,他擡手捏了把江小蠻的圓臉,誘哄道:“不過你若真能當老子情郎一樣,完事了,說不準老子便像頭兒說說情,帶了你一道出城。”
“當真?”江小蠻眨眨眼,似羞還怯得垂了頭,眼角餘光卻瞥到地上的寒芒。
就在男人合身而上的瞬間,她拼盡全力矮身一滾,撈過地上匕首,用盡畢生所學全部的三腳貓功夫,将匕首架在了男人項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