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僞諾“你、你當真情願?”
見這一句話分毫沒起作用,江小蠻心口沉甸甸的,在小馬紮上坐正了身子,放下鐵釺子的動作頗有些引頸就戮的意味。
她再不說,禮部的文書就該早一步來了。
“父皇早上下了旨意,将邬家姐姐與我阿兄賜婚了……”
莫名說到邬月蟬,本以為他根本聽不懂,卻未見提耶端菜的手頓了下。
“嗯,勳貴人家,到時候菖都城又該熱鬧起來。”他言辭淡淡,示意她過來吃飯,“飯食簡陋,公主随喜吃些。”
一個人的時候,他還是習慣日中一食的。概因午膳是一日中為主的,桌上倒有油炒青菜同水撈白菜兩道,而提耶碗裏頭,是小山似得一大碗手擀面,蔥花香油丁點未放,瞧着就不像是人能吃的下的。
江小蠻端坐馬紮上,緊張間想要去褪左腕上的兩只蓮花紋銀镯子,可镯子太小,不凃香胰的話,怎麽也褪不出來,竟卡在了她手掌最寬處。
這是昨夜在瑤華宮蓮貴妃給的,是先皇後在世時就為她備好的及笄禮,雖是足銀打的不大值錢,上頭卻有江都王崔家的族徽名號。南邊的規矩,左腕銀右腕玉,她身上留着江南第一望族的血,依然恪守着及笄後帶銀飾的久遠習俗。
銀镯是一對,江小蠻摩挲着其上精湛的蓮花浮雕,本是想褪下把握分散些心神,不想卻是卡在手掌處,不上不下,連重帶回去都不能了。
左手五指就這麽被攏在一處,青蔥細嫩卻又五指白胖,隔了煙火氣,瞧起來竟有些肖似初生豬仔的蹄足,難免有些可笑。
“除了他們,還有我們……”
聲音太小,提耶撥了兩口面,随口“嗯”了聲。他吃飯的樣子極是優雅專心,筷子伸向青菜碟,碧玉色的眸子詢問地看了眼她。
竈眼前的女孩兒頓覺身上額角熱的很,将左手一遮,她抱膝垂眸,大聲道:
“禮部拟的冊驸馬诏,快的話午時就來了。”
夾青菜的手臨空停住,佛戒飯食不可分心,那只手很快将兩片青菜夾入面碗。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瞧她。
Advertisement
只是依然徐徐動着筷子,慢條斯理地将一碗手擀面吃了幹淨。
就是這半碗面的功夫,江小蠻捂着左手,縮在竈眼前,呼吸都不順起來。
他是惱了吧?不知道等下又會說些什麽來推拒她,是依舊循循善誘地說理,還是疾言厲色?她還從未見過他動怒的模樣呢,可是這回,大概要徹底撕破天了吧。
天知道,她是怎麽熬過這半碗面的功夫的。
隔着斑駁掉漆的小桌,古舊餘溫的竈臺,提耶放下碗筷,瞧向竈眼前的人。
女孩兒本就身形嬌小,此刻捂着手垂了頭蹲坐在小馬紮上,從他的角度,便是小小一團,瞧着有些可憐,半分也沒有公主的氣派。
他心下已有了計較,推開凳子,轉身朝牆邊去了。
“你就這般不願娶我嘛?!”她以為他會一言不發地離去,終歸是把一路上的患得患失盡數潑灑了出來,她音調發顫,尾音處已是掩飾不住的哭腔。
果然如此,從小到大,只要她真心喜歡,真心想要的,總是有各種緣由,讓她永遠了得不到。
她發了狠地去扯那對銀镯子,眼眶紅紅的,卻不願再發出一點聲響。
“天子谕旨,公主厚愛。”手背處忽的搭上溫熱指節,熟悉的淡淡藥草味靠得極近,“貧僧實在惶恐。”
說着惶恐,他卻是語調和緩,面色淡然。就在江小蠻難受着,以為他又要說些高深陳舊的佛理來勸慰自己時,提耶翻掌溫柔地握在她腕子上。
從另一只手拿着的瓷瓶裏,倒出了些油狀的事物來,拉過她被困住的左手五指,細致地沿着手镯的縫隙揉進去。
原來他早就瞧見了,方才起身離開是去牆側的壁櫃中取香油了。
手掌外側的皮膚已經被镯子磨開了,提耶放輕了動作,試了好幾次,見镯子松動了,一推一拉間。蓮花紋的對镯,一只被推回了腕子上,一只落在了他掌心。
取完卡住的镯子,他捏着那只磨破皮的小手翻看兩下,忽的開口說了句:
“等禮部拟的谕令來了,臣會接旨。”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分量極重,如一道炸雷劈在江小蠻耳邊。她當即擡起頭,指尖毫不猶疑地勾住将去的大手,睜圓了杏眸,直看進男人眼底。
提耶也在看她。
對面相望,他的瞳仁清晰耀目,近處這麽瞧着,同他冷峻剛毅的面容不同,他的瞳仁是灰褐摻翡翠的色調,分明是美到無法形容的冷色調,卻絲毫不顯涼薄無情。
總體上來說,若他肯多笑笑,那是那種偏風流強勢的容貌。
被這雙眼睛這麽瞧着,她覺着自己已然三魂被吸走了二分,六魄更是溺死其中,無影無蹤了。
“你、你當真情願?”像是索要饴糖的孩童,她聲調微顫,幾乎要壓低到塵埃裏去了,“其實這世間也沒甚趣的……”
還想說怕自己逼迫誤人,鬓角垂髻被人撫了撫。
提耶拉了她起身,落手處溫柔缱绻:“禮部的旨意我會接下,但公主終身不好輕托,婚事不如壓後些好。就以三月為期,到時候還請公主重新思量。”
她終于明白過來,他是應了!她很想說不必三月為期,無論讓她思量千百次,無論何時來問她,這般熱切心意永志難息。
圓潤鼻頭微翕,到底是忍着沒有再唐突說下去。
柴火菜香裏,熄了竈眼的廚間漸漸透進寒氣來。可江小蠻的臉蛋紅撲撲的,眼前男子着圓領窄袖襕衫,雖是最尋常方便活動的袍子,穿在這人身上,卻依然有種出世的神采來。
說不出緣由來的,瞧着他寬厚胸膛,她既會臉紅到膽怯,更是莫名覺着安穩可靠。
她想了想,壯着膽子上前一頭紮進提耶的懷抱,伸手牢牢環住他腰側:“提耶,我喜歡你。”
嗓音軟糯赤誠,聽起來有些傻氣,卻真實簡單到讓人動容。
提耶有些生澀地擡手,俊秀墨黑的眉峰微動,回憶着兒時抱弟妹的方式,終是阖眸将人攬進了懷裏。
日子一晃便到了嚴冬時節,臘月初七是個絕好的黃道吉日,天師占了宜嫁娶慶典的卦象。整個菖都城四處張燈結彩,積了兩個月的厚雪祥瑞一般四處整齊堆壓着。
這一日,貴妃養子禁軍指揮使迎娶中書令家的千金,城中宵禁盡解,朝廷在佛寺派發粥點,與民同樂。如此盛大的婚事,一則是應了臘月年節的景,二則更是天子對這位軍中新貴的恩典。
北城外新賜的指揮使府第,燈火煌煌,雖是歌罷宴散的光景,往來賓客卻依然津津樂道這位新貴的生平來歷。
單獨辟設的一處雅間裏。
命婦女客們恭送着蓮貴妃率先散去,江小蠻睜着圓溜溜的眸子,正在同桌上最後一碟近乎完整未動的糕點作鬥争。
這席上的糕點都是最新的式樣,竟像是專為她的口味布置的一般。
邬月蟬作新娘子,她今日天不亮就去作陪了,餓了一整日,偏到這會兒了,饞蟲湧上來,對着命婦們未動的碟栗子蒸糕,恨不能一個個盡數吞吃了。
這麽想着,她也的确是這麽做了。
蓮貴妃正要出門前,回頭瞧見這一幕,勾唇溫柔一笑,朝女官畫偃吩咐了句才離開。
“男客席上也散了,奴婢方才在二道門的游廊邊瞧見何大人了。”瑤華宮如今都知道提耶就是驸馬,私底下還是習慣叫一聲大人。畫偃說着話,與一旁侍立的羊環遞過兩個包好的油紙袋,“娘娘知道你愛吃,囑殿下夜食少些。”
江小蠻聽了,忙抹了抹一嘴的粉糕,朝羊環揮揮手,嘴還鼓着一溜煙地就出了雅間。
四處人聲正盛,她穿過一處處院落,跨過好幾道形态各異的月洞門,過人少的地方,甚至還提了裙子小跑起來。
到了畫偃指的地方,她站在在梅花狀的漏窗後,踮腳朝另一側看去。抄手游廊數步一宮燈,有八角形的,山水畫的,描刻福祿壽字樣的,更有種屏風轉動的走馬燈。從她站的這一頭,光華各異,柔和闌珊得綿延了一整個游廊。
這一處布置得極是夢幻,而在游廊盡頭,垂花門邊,長身玉立着一個裹了大氅的熟悉男子。
便是隔得遠,便是幾乎日日相見,這般燈火闌珊繁華退隐處,男子的身影還是叫她看得癡了。
在梅花漏窗後才站了片刻,游廊盡頭的男子便預感似得回了頭。
越過這一地富貴顯赫宮燈明滅,那雙眸子古樸深刻,頓時就将這精心布置的院落比了下去。
環顧四周恰是無人,江小蠻提了裙子,步調輕快急切地朝那處跑去。到了近前,她習慣般地拉過男人的胳膊,傻笑着晃了晃,檀口下一對齊整秀氣的板牙露出,笑的甜極了。
“她們說今兒西市就要開始放爆竹了,我睡不着也同姑姑說過了,索性你明日也要休沐三日的,就把西市逛個遍好不好?”
提耶瞧了瞧天際,時辰約莫快戌正了,今夜裏雖是冷,卻是天朗氣清,風也沒有一絲的。任由女孩兒晃着自己的胳膊,他垂眸拂去嘴角邊殘留的一點糕粉,帶了些無奈地笑了笑:“殿下近來瘋的厲害,可是又夜食吃多了,才不回去安寝,要拉我一道去夜游。”
“哎呀,本公主又不催逼着你同去的。若是困了,就暫在西市酒家歇歇,聽說近來數國來朝,跟着使節來的底下人可帶了許多新奇玩意兒呢。”
說罷,見他點頭,她立刻轉身,牽着人的手就朝外走去。
被她扭股糖般纏了這兩月下來,他也早就不再排斥這般随意親近的舉動。相處久了,提耶發現江小蠻全是孩子心性,人卻聰慧敏感,雖說是纏着貼着,卻也是頗會照顧人的。總能注意到他的心境變化,從不會叫他有真正難受不快的時候。
他快走兩步同她并肩,餘光掃過那烏黑如雲的發頂,看着她鵝黃衫子,月白袍襖,側臉笑靥如花,一團歡欣活潑,哪裏也瞧不出已然及笄的模樣。
男人斂眉,不自覺地握緊了掌心的小手。今夜去西市,本就在他的預料之內。順利的話,三月之期,恐怕都是不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