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武備圖利用

到了西市,順着從大食天竺等商路而來的各國使節們,皆攜有販貨的團隊,将沿路各邦小國的特産帶入販售。五百年來,在這條駝鈴陣陣的悠長絲路上,菖都所在,早已幾易其主,卻依然是多少番屬臣僚們最終的歸處。

狐裘孔雀,琉璃瓶瑪瑙杯,西市不如東市貴氣,殿宇樓閣卻也是鱗次比節。且同南市一般,入市不必勘驗憑證,雖已過戌正了,卻依然是畫舫燈火,星河滿船,還有些團聚一處,舉着火把朝西天行禮的不知名教徒們。一時間是氣象萬千,熱鬧非凡。

江小蠻在莽山養了這麽多年,到底是入城的機會不多。此刻拉着提耶的手,一處處攤位人群挨擠過去。入目皆是新奇未見的玩意兒,甚至在一座圓頂尖碑的禮拜堂前,瞧見了一群剛入市的駱駝。

她掩口驚叫一聲,興奮地小跑過去。

駱駝們風塵仆仆,累得跪坐在地,卻有個大胡子的領頭人還在用鞭子催促它們起身。

“這是我第二回 瞧見了。”驕傲地回頭朝提耶說了句,她毫不避諱地上前,摸了摸其中最瘦弱的一只,見它溫馴又捏了捏耳朵,朝那大胡子問道:“你是要賣了它們嗎?多少銀錢?”

大胡子是個粟特胡商,本欲呵斥趕人,卻在瞧見她身後人的面貌後,忙垂了頭恭敬地說了句什麽。

他說着叽裏咕嚕的鳥語,江小蠻一個字也沒聽懂。皺眉想了想,随即掏出兩個大銀錠子,剛要遞過去,就被一只大手包了起來。

四周嘈雜卻也暫時無人靠近這處,提耶握了她的手回來,溫文有禮地同那人用粟特話交談了幾句,而後又從袖中摸出個小些的銀錠子,交給了那個大胡子。

“你同他說些什麽呀?”

“為公主賤價讨得了它。”

說罷,提耶再不看那人一眼,徑自牽過那匹病駱駝的繩套,遞到了她手中。

駱駝似是很喜歡江小蠻,将濕潤的鼻子小心地貼在她肩頭,一個響鼻,有些清亮的液體蹭在了她幹淨的褙子上。

若是換了旁的官眷小姐,怕是馬上要驚呼叫罵。可江小蠻卻全然相反,她似是極喜歡動物身上的草木飼料味,甚至咯咯笑着,雙手揉搓着駱駝腦袋,欣喜異常地抱住它,将自己光潔的額頭一并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脖子。

大胡子瞧得驚詫,卻也不忘正事,一直瞪着銅鈴般的眼睛,緊緊盯着提耶看,後者感受到那有如實質的目光,回頭冷肅皺眉,碧玉眸子森然,最後只是極輕極緩得搖了搖頭。

離開了那圓頂禮拜堂的駱駝攤,江小蠻已經給新得的駱駝起好了名,因它圓潤鼻頭上有斑,棕色毛發也并不純正,夾雜了黑、灰等色,故而她決定喚它“花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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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公主府上來了撥閩南廚子,把江小蠻吃得小臉愈圓,同他們混多了,她還學會了些客家的哩語。

“花仔,是不是很累呀,我先帶你去前頭醉雲閣安置吧?”

看着小姑娘在前頭撫着駱駝頭自言自語,提耶的每一步卻走得心事重重。四處喧鬧幻彩的燈火,映着他眉目如畫隽永溫雅,可卻照不出,他心中所想,皆是機關步步,刀光血影的險事。

方才那個大胡子根本不是粟特行商,用的語言也絕不是廣為人知的粟特語。他用的是疏勒國的密語,那兩句話也不是在洽談駱駝價錢,而是說:“兵已齊備,圖在國樂,願助王子成事。”

十裏長街繁雜,卻熱鬧溫情得令人深陷。

武備圖的下落已經徹底明了了。多方隐秘牽線,最後重金賄賂了一個告病離宮的小太監,他們才知道,這份涼國與西北六國接壤的邊防布控圖,竟一直藏在內宮的一把五弦琵琶內。

百年來,大涼國主一代昏似一代,除了偶有流民邊塞動亂外,卻也大體承平無戰。對許多後方郡縣的百姓來說,可謂是白發不識兵戈。而涼國西北,邊境綿長,分別與疏勒、大夏還有舊日朅末相交,雖有天險可憑,卻也并不算固若金湯的。

在開國之處,一位老将為這上千裏的邊境線,安排規整了武備圖上的布防。在國初的二十年內,不論多少驚才豔豔的将領想要改防,最後皆是發現,再無布防能比這份武備圖更事半功倍的了。它曾以區區二十萬兵力,靈活調撥千裏防線,卻守住了西北諸國的圍攻,而後南方諸王亦歸順,大涼國勢日隆,便萬國臣服,再也無人敢來犯了。

承平百載,這份武備圖卻被束之高閣,為涼國某一代酷愛舞樂的皇帝,突發奇想地藏進了自己日常奏用的五弦琵琶內。

琵琶內藏圖?提耶也是諸樂都略會些,第一反應倒是,這難道不會損了弦音嗎?

“兩條路都能去醉雲閣的,走哪條好呢?”

正思量着,梳着雙垂髻的女孩兒放開駱駝,跳到他面前仰着腦袋笑問。

“啊?!”遠處拱橋上忽有噼啪巨響,驚得她小臉一顫,回頭看時卻發現是有賣百戲的在拱橋上燃爆竹了。

爆竹聲驚天動地,那邊駱駝剛要累得跪坐休息,卻被噼啪聲驚得“昂唔”嚎叫了聲,高高的駝峰立起,跳起來就欲逃走。

它跑跳了兩步,眼見就要驚擾人群,提耶兩個旋身,上前就牢牢牽住了缰繩。

稍候跑過來的江小蠻一把抱住駱駝腿,伸長了手想要安撫它腦袋,一邊叫:“花仔!不怕,放炮呢。”

可這駱駝起身足有□□尺,她拼命踮腳伸手的,卻仍是怎麽都摸不到腦袋頂上。不顧形象地朝上竄跳了幾下,也才好不容易只觸碰到那尖尖軟軟的毛絨耳朵。

“莫怕,無人害你。”就在她努力向上時,一旁牽了缰繩的男人輕巧地伸手,攬過駱駝脖子,他褐色兜帽貼在同樣毛色駱駝腦袋邊,很快就将它安撫住了。

江小蠻仰頭左右看了看,忽的噗嗤笑了起來。

從她的角度看去,左邊是花仔,右邊是提耶,花仔的毛色同他的兜帽顏色一模一樣,還有一大揪駱駝頂發亂蓬蓬得垂到了男人冷峻頰側。

笑完,她又忽的起了些委屈心思來。朝夕相對了兩個對月,眼前這人,雖說瞧着态度溫和,面容也多了些人氣,可不到萬不得已,仍是難從他臉上窺見或喜或惱的心緒。

也就是有一回,從宮宴上回來,她裝困非要他背着走。隔了多層厚實衣衫,她像是倦鳥覓巢一般趴在他寬闊的肩頭,無意一撇間,卻瞧見他素來偏蒼白的後耳處,斑駁蜿蜒着染上一層薄紅。

那時提耶紅了耳朵尖,而她感受着臀下堅實有力的胳膊,小臉更是紅得如個熟透的頻婆果。可她壞事做到底,纏着他脖子又在他背上扭着蹭了蹭,立時便覺察出身下脊背的僵硬。

想到這些她自以為銘心刻骨的臉紅瞬間,江小蠻禁不得咬唇傻笑了下,也不顧及周遭的喧鬧,伸長手跳起身,兩指輕柔地捏了把他頰側。

這個動作俏皮卻也帶了些侵略性,她清楚地瞧見,被捏到臉頰的瞬間,提耶面上一直挂着的溫和笑意一下子蕩然無存,本就深刻如海的雙眸略睜大了分。

有好事的路人偏頭而笑,她心口一慌,以為他可能是有些惱了,利落地奪過缰繩,暗地裏吐了吐舌。

“河道邊路近也清淨也,走這處吧。”提耶極快得按耐下心緒,當先一步就選定了一條路。

他選的這條路臨河狹窄,只零星擺放着些售賣域外樂器的攤位,比起另一條鑼鼓喧天的路顯得就要清冷許多。

依依不舍地望了眼另一條道口正叫賣的蜜餞果子,江小蠻摸了摸花仔的脖子,也就快步跟上了。

可是很快,在一處賣各色彈撥樂器的貨郎攤位前,她驚訝地發現,原來除了筚篥火不思外,他還會這許多樂器。

諸子百家、各國文字、佛典藥理……他可有不會的?不僅如此,還不是那等枯守書齋的迂人,甚至會些拳腳槍棒的,且又不慕錢財榮華,為了布施受饑的鄉人,不惜以身犯險。

看着那清俊高大的身影在貨郎的攤位前流連,江小蠻發現,她已經找不出辭藻能去描述眼前的人。

聽着他手下弦音陣陣,她杏眸閃爍,只是陷入癡醉般地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般好的人呢?

終于,提耶抱過一把曲項琵琶。這是一把四弦的琵琶,作工上極為普通,甚至看得出斫琴手的生疏。他其實并不喜歡琵琶,只是幼時也學過些皮毛,只是糊弄門外漢是足夠了。

狀似細究的同時,他抱琴揚指,泠泠若流水,許是常年習武的關系,多年未碰過,可手指卻分外靈活穩健,幾個輪指,将一把粗制濫造的琴弦音,奏出了珠玉落地的味道來。

只是轉軸調音試了兩下,他也就笑笑小心地抱着琵琶放了回去。

“怪道太爺爺這般沉迷此藝,以前我怎麽沒發現這琵琶弦音如仙樂呢。”清脆甜糯的聲調響起,江小蠻搶在貨郎前頭開了口,“怎麽就不要了呢,我也要學!”

貨郎立刻應景地又捧過另一把貴些的曲項琵琶。可惜,他不知道,眼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異域郎君,根本意不在他的琴。

提耶略歉意地同貨郎颔首,而後并未立刻答話,也就又朝前去了。

等女孩兒又跟上追問時,他垂眸故意道:“那把琴是生手做的,琴柱亦未放準,公主近來習簫,也該是聽出來了。”

嗯?江小蠻回想了下,掩着尴尬立刻回了句:“倒也确實……”

其實那把琴只是木料制作粗淺了些,音調卻已是極準的了。

她雖好吃懶做了些,卻也是天分不錯,習慣性地随口應和了句,還在咂舌那音調何以就不準了,頭頂又傳來男人思量沉吟的自語:“許是涼國這些年承平,近來都只行四弦了,敷衍不出五弦琴磅礴。”

這話一字不落地全進了江小蠻的耳朵,她仔細一想,發現近些年來涼國舞樂的确都绮麗奢靡,時新的都是些綿軟相思的調門,其實她聽了是很順耳的。可提耶所用的樂器,日常所奏之樂,好像不是武曲就是些氣勢頗深沉渺遠的古樂。

自他接了禮部的旨後,這些日子來,她總是變着法地用世俗的吃食玩樂讨他歡心,可他總是對任何事物都淡淡的,既不厭惡,也從未留戀。

她忽的扯着缰繩,上前拉住了他。

雙手相扣,四周燈火無盡,小姑娘眼中天真閃動,她頗有些得意地仰頭:“曲項螺钿紫檀的五弦,世上唯一的孤品,我知道哪裏有的!”

抛下無欲深刻的俊朗容顏,極罕見的,提耶勾唇笑意直達眉睫,蠱惑般地反問:“久未習琴,倒是好奇何為孤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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