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被拒不必再争辯了,是貧僧的罪業

平日裏他冷清寡欲着一張臉,已然是把江小蠻迷得厲害,而今夜這眼波帶情得一笑,幾乎讓她連呼吸都停滞住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她傻笑着埋了頭,揉着駱駝頸項将全部心緒藏下,指着遠處的醉雲閣道:“花仔怕是又累又餓,此地熱鬧過甚了,還是早些安置去。”

第二日臘八一大清早,也是釋尊佛誕,聽說提耶要回閩寧寺一同參與慶典,江小蠻破天荒得沒纏着,目送他離去後,朝梅兒吩咐道:“更衣梳妝,吩咐下去,我要入宮一趟去!”

她穿上金絲綴成福字紅裙,又梳了個幼童式樣的雙垂髻,再朝眉間也描上大紅色的祥雲花钿,嘴角兩點面靥。起身轉了圈,自覺讨喜乖巧,活像是年畫上的福娃娃一般。

一旁梅兒不停置喙說這般打扮不好,小家子氣并不柔美。江小蠻凝眸再看眼銅鏡,忽的回身,歪了頭朝她一笑。

但見眉眼口鼻無一殊豔,可這般妝容,趁着她愈發可愛無邪,雖說身量不夠,甚至被衣飾勾勒得愈發臃腫。可正是趁着這張棱角全無的小圓臉,竟顯出些唇紅齒白來。

“你不懂。”江小蠻笑得一派天真,手上動作卻是強硬,堅定地推開梅兒,自坐轎攆入宮去了。

倒也是巧,今日早朝後,就有昨日大婚新婦不敬尊長的消息。具體閨中事由弄不清楚,卻是蓮貴妃惱了,私底下要罰邬月蟬。而景明帝顧忌邬中書的面子,難得管了閑事,便與貴妃鬧了別扭。

因此江小蠻入宮時,她阿耶正獨自一人于殿內飲酒賞樂。

景明帝正不快,神思恍惚間見了女兒一如多年前未及笄時穿戴,粉團兒般的臉上,是與自己多有肖似的眉目。勾心鬥角的兒子子侄們,他早就膩煩了,這時候見了女兒,當即喚去禦座旁,問她起居飲食。

殿中樂手正奏曲項琵琶,調門柔軟音色绮麗。

江小蠻陪着父親也飲了口酒,忽的合掌憨笑着說了句話。

“呵,若論琴技,這世上哪個又能比得上高宗。”景明帝殘暴,鮮少能遇着不怕自己的人說話,又着實見了女兒喜歡,酒意下也就有些忘形,“蠻奴,随朕來,阿耶叫你聽聽這世上最絕的琴音。”

原來這把五弦就放在皇帝日常安寝之處的密室內,景明帝親牽了女兒的手進殿,連手底下侍奉了二十年的宦者都喝令留在了外頭。

揭開牆頭的一幅山水古畫,又伸手在牆上有節奏得叩擊數下。牆體分開,後頭竟是個不大的密室。

皇帝親自晃着身子,矮身進去片刻後,抱着個半人高的木盒子跨了出來。

Advertisement

他又去床頭小屜裏摸了塊六角形的鐵塊來,按在木盒子的鎖眼處,輕巧一轉,機括咔噠響了下,曲項螺钿紫檀一把五弦呈現而出。

做這些的時候,景明帝絲毫沒有避着女兒。

但見琴身古樸,斷紋回旋蔓延,黑亮典雅的油光木香,昭示着歲月的痕跡。

“這就是太爺爺的琴嗎?”江小蠻素來眼裏無貴賤,可對着這麽個舉世難覓的孤品,卻是難得的小心謹慎。

她謹慎,江玮雖飲酒,卻是更謹慎。

“去去,有這麽亂拿琴的嗎?”明明她已經手腳極輕了,可景明帝仍是快速将盒子收了回去。

“噫!阿耶剛還說若喜歡,賜與蠻兒也沒甚。”雖是奇怪這麽把舊琴也要如此寶貝鎖着,她卻也唯恐景明帝真的不舍得給,自己白來這一趟,當即急得叉腰鼓臉:“看來阿耶心裏,一件孤品就比蠻兒要緊了,那就恕女兒告退了。”

說罷,也是狠了心佯作要走。

江玮雖對先皇後薄情,早些年卻是對獨女愛的如珠似寶。據說江小蠻一歲上就會喊人說話的檔口,其他也還年幼的皇子,竟是連着數月都沒能見着皇帝一回。

因了天師的谶緯,本就對女兒愧疚多年,如今只要她婚事一定,諸惡俱解,景明帝難得清醒之際,年紀大了,便總想無限度地寵着女兒。

他半夢半醒地瞧了眼曲項上下,猶豫了片刻,當即捧着木盒子上前。

“說好了,此琴雖說不上多貴重,卻是我大涼至寶……”

還沒待天子再多啰嗦兩句醉語,江小蠻詭計得逞般,朗聲說了句:“多謝阿耶,阿耶最好了!”

說罷,動若狡兔般的,一手合上木盒子抱過,連帶着景明帝手上六角形的奇怪鑰匙也一并拿了,福了福身一溜煙地就告退去了。

留下話還未說完的皇帝,晃着身子緊跟了幾步出殿,神色頗為落寞地瞧了女兒蹦跳着遠去的背影。

一旁許太宦忙上前,察言觀色後問:“陛下多飲,可要歇中覺?”

景明帝心口愈發空蕩,煩躁糾結着:“不歇,無趣的很……速速尋兩個胡姬來陪朕。”眼中浮上厲色邪氣,分毫不見方才慈和長輩的模樣。

公主府暖閣,曲項琵琶的螺钿被擦得發亮,五條年代久遠的絲弦被膏脂塗得順滑。

才從閩寧寺施粥出來,提耶就被候在山腳下的随從小四帶了過來。

數月來,折損死士空勞錢財,還牽累了好幾個內宮的無辜寺人,最後終于探知了它的所在,天子卧榻,卻是他們用盡一切法子,都無法靠近的。

然而就是這樣不可能得手的機密,如今就這般輕易放在了眼前。

提耶望着幾案上随意橫置的古樸琴體,一時間心緒翻湧,右手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在望向幾案後的小姑娘時,轉瞬又松開了。

江小蠻還是中午的那番打扮,她自以為了解面前這把琴的分量,想着這些日子以來,比起自己尋的那些糕點羅衣,這把太爺爺的禦用制琴,才是她尋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公主費心了。”

壓下心頭情志,提耶側身朝圈椅上坐了,抱琴在懷,珠玉零落噼裏啪啦得調了音,就試着彈撥了起來。

曲子是他日常多吹奏的,以這五弦奏出,卻是氣象愈渾,又是另一番日月。

江小蠻癡癡地聽了開頭,辯了曲子,一時受曲音感染,當即取了自己的簫來,同琴音相和起來。

忽的五弦并聲,蕭音突兀。

聽出了她的錯漏,圈椅上的男子眉角微動,一手抱琴,另一手示意她遞簫。

“這處氣音回轉不對,公主且聽。”說着長指按孔,音色嗚咽繞梁回旋。

示範完了,他将紫竹簫重新遞回,就見女孩兒粉團似的臉上,肉眼可見得殷紅了一片。提耶後知後覺,頓時從千裏外的故國河山裏回過神來。

他猛地從圈椅裏站起,仍是單手抱着琴,幾個轉念間,就要被紛亂思緒攪擾。

“實在是此琴音絕……唐突了。”說着他眉峰聳起,顯是奔走一日疲累了,“公主若是首肯,但借此琴一宿。”

正在心悸的少女擡眸,當即回道:“你只喜歡便好,往後就留着吧,不必還我的。”

将人送走後,江小蠻梳洗沐浴,時不時就要去看那紫竹簫兩眼,一會兒低聲偷笑,一會兒又捂了臉垂眸。

“呀,環姐姐,你瞧公主今日,莫不是遭了什麽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方才我瞧見何大人抱了把曲項琵琶出門,帶個兜帽……”

水霧氤氲的白玉湯池中,江小蠻捧水朝岸邊女侍潑去,一邊氣鼓鼓地羞道:“亂說什麽呀,不許你們亂說!啊啊啊!”

一室春色,祥和融暖,一直到多年後,她才曉得,她送出去的不是孤品奇琴,而是大涼的命脈。

鴻胪坊的徽派小院的油燈燃了整夜,容色出世的男子将名琴反複勘驗,即便是油燈昏暗,神色嚴峻,褐發寸長,也絲毫沒有掩去他周身的氣度。

樂器內藏圖,卻分毫未影響音色?又因不好擅動此琴,摸索細勘了一整夜,天明時分,他臉上神情一松,始終淡蹙的眉峰才終于伸展了。

卸了第五弦,拔出木質轉軸,他聞了聞轉軸截面,鼻尖傳來一股淡極的松油味。

小刀一挑,撥開了封蠟,一張卷作筷子粗細的布帛被扯了出來。

“快,去調化些一樣色調的松香來。”

布帛展開,涼國千裏國境關隘分明。提耶動作極快,親自細致地描摹謄抄了一份。再三确認無誤後,原樣卷好塞回,又用調好的土黃色松香憑記憶封好了口子。

天氣寒冷,不過片刻琴轸就已幹透如初,纏了絲弦轉回調音。神不知、鬼不覺。

“主上得圖,朅末複國有望。”

“速去城中各處,撤除全部人等,走的時候仔細些,切不可痕跡太重。告訴大汗,浮提耶沙三日內來會。”

死士們得令四散,提耶緩步走到窗前,一時空了下來,就着漸明的天光,寬大手掌來回撫過琴體。

江姓皇族縱是他的仇敵,可涼國百足之蟲,他是從未想過能動搖的。多年裏,在菖都埋下的那些暗線,龐雜難收,如今無用了,要撤走也需些時日。剩下的這幾日裏……

眼前浮上一張粉團似的小圓臉,那個逼迫他還俗的人,吃個糕點,看個百戲就會笑,一句重話便會哭的人。接下來幾日,他又該如何應對呢?

禮部和內侍監已經私底下接了聖旨,将公主的婚事就放在新年二月裏。

這旨意是昨兒送了琵琶後,由瑤華宮的女官畫偃,來串門時随口透露給韶光的。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江小蠻才換了寝衣要去塌上。彷徨、幻想、猶豫,不知所措地挨過了一整夜。第二日一大早,她定着張難得蒼白的小臉,早膳也不吃,下定決心沒有回避。

去鴻胪坊的路明明那麽短,她卻一個人磨蹭着,走了有小半個時辰。

當院門被敲開,熟悉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時,她仰頭驚訝地發現,男人下巴發青,似是未及淨面,看面色也似未歇好一樣。

難道他也知道了?這是在為她猶豫嗎?至少是在動搖吧。

這個認知頓時打消了整夜的忐忑自棄,沒什麽好再遮掩的,她決定開誠布公地問了,或許他還需要些時日,父皇不該過早賜婚。

然而,一件本遙不可及的事一旦有了希望,那麽它破滅的時候,會比最初空白蒼茫的時候,更讓人難以接受。

“……這些日子以來,貧僧想了許多。本也只是為乞活命,暫應了陛下的還俗之令。公主的厚愛,樁樁件件,世人皆要動容。只是,我不行。”

這是斷然拒絕了,言辭雖是客氣,但他的神情語氣,卻是無一絲回旋餘地了。

“怎麽果然還是不行嗎?”江小蠻看得懂,她心裏頭一顫,垂死般掙紮道,“果然只有我覺着吃喝有趣吧……呀,南邊,還有江南的地界,咱們去廣陵玩兒……”

“公主!”提耶推過裝琵琶的木盒,“人各有志,你只是一時執迷。”

她看也不看那件國寶,眉睫慌亂地想要去抱他:“我知道,你家中人都沒于兵亂天災,是以再不願入紅塵受苦。你說生苦,說愛欲生怖,可我想對你好,也許往後承平盛世,就不一樣了。”

“承平盛世。”若有若無的一聲低嗤,男人輕巧擡手,控制着力道将她推了開,“離亂、兵燹,只是你貴為公主瞧不見罷了,當今惡世,諸小國民苦,那些泥足庶民,朝生暮死都不一定。”

“我不管,那和你又有何關,反正菖都平安,西北的事,不去看就好了。”

這句話未說完,江小蠻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眉睫微顫間,她擡頭,正好瞧見了他眼中的厭惡。只是一閃而過,卻叫她倒抽了口涼氣,剎那間失魂落魄起來。

“不必再争辯了,是貧僧的罪業。拜別公主,從今後無緣。”

木盒子被塞回她懷裏時,江小蠻心尖兒一疼,可她還能抱穩了。如墜雲霧地一步步往回走時,眼眶終是耐不住紅了個徹底,一路走着,眼淚開閘似的,無聲流個不停。最難受的是,懷裏總歸是高宗太爺爺的孤品寶琴,她不好砸了扔了,抱在懷裏,越發覺着沉重無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