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被囚“你這瘋子!”
派去暗中護衛江小蠻的人回到小院時,提耶展開了諸國邊境圖,正執筆用梵文密語安排合圍龜茲的路線。
“屬下方才跟了一路,見公主似是傷心的狠了,還砸了個镯子……”
“不必贅言,人已安然回府了?”
他繼續對圖寫着,連眉角也未動一下。
死士瞧出他的無情與不耐,言簡意赅道:“未曾回府,中途是坐了馮夫人的轎子,入宮去了。”
筆鋒一頓:“知道了。”liJia
提耶轉身從櫃子裏取了封早已寫好的書信,遞與那人:“着人想法子,三日內交與馮夫人。”
這日下午,他将涼國武備圖、合圍龜茲王庭的方策一并交與族弟阿合奇,令他先行前去見汗王,而他自己留下斷後,會盡快帶着部衆出城。
菖都城內一時暗流湧動,賣羌餅的小販,京兆尹的仆從,衙門裏的小吏,甚至還有告病出宮的寺人,像抽調一張密織的大網。凡是原來軍中任職機要的死士,正值朅末用人之際,他都得帶走。
撤離比預想的還要快,向禮部告了一日假後,提耶換上一身胡商打扮,将所有官府發放的、公主府專作的一應穿戴,連同那頂帶慣了的褐色兜帽,一并留在了房中。
他換上頂皮草氈帽,腰間別好準備多時的商人戶牒,坐上了輛毫不起眼的載滿綢絹的馬車。
過公主府西側朱紅色高牆時,他甚至都沒有多朝那兒瞧上一眼。
她到底是大涼的公主,說到這個份上,應當是真的從此無緣了吧。
朱雀大街旁古樹森森,在嚴冬時節的黃昏,依然葉未凋盡。正前方就是巍峨壯闊的明德門。菖都城牆與此主道,皆以是前朝就修造的,在冬日的慘淡斜陽裏,愈發顯出數百年的莊嚴沉重。
與守門的将士驗過憑證,才要順利出城,忽的後頭傳來尖細一聲“留步!”
提耶終是長嘆,背着身子只叫兩邊軍士佯裝的商旅随從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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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以為是江小蠻來攔,然而轉瞬間就被一隊羽林衛團團圍了住。
心知不好,正猶豫着是否要冒險殺出城時,領頭的宇文崇頗為謹慎,一揮手間,三十個羽林衛擺開陣勢,齊隊拉弓,閃着寒光的箭镞悉數對準了中間。
“聖上有旨,請大人入宮一敘。”
說是有請,他卻是被蒙住雙眼帶走的。馬車晃悠悠得像是穿越了大半個菖都,最後似是停在一處水波陣陣的無人處……
蒙眼的黑布被取下時,提耶發現,自己竟被帶到了一處地牢中。火把倒是燃得透亮,只是照得牆頭斑駁陰森,遍布陳年血跡。
先前他就被宇文崇灌下了些化功的粉劑,此刻高大身軀勉強站穩了,靠在斑駁牆邊,皺着眉一言不發,根本沒有去問守衛的意思。
難道涼國皇帝發現了自己的身份?
萬幸機密圖紙還有那些堪當大任的死士們皆已送出,這昏君緣何只扣下他一人?
地牢的門開了,一個裙裝火紅雍容美豔的婦人,在女官的小心攙扶下,一臉怒容地緩步而下。
只是這麽瞧了眼,猜疑中斷,他頓時明白了過來,凝眸調息,知道大事無礙,心裏頭卻綿綿密密得愈發煩躁起來。
“貴妃娘娘如此,意欲何為?”
許绮蓮哼笑上前,停在離人數步遠處:“到底是蠻兒瞧上的人,到現在行動卻還如常。”朝侍衛揮手示意,語調一下拔高淩厲起來,“本宮不想多廢話,一句話,你可願尚主?”
圖紙已然得手,他也沒了顧忌,盡量面目平和道:“一切皆是貧僧的罪業……”
“好,好的很!”許绮蓮怒極反笑,愈發痛恨此僧不識好歹。“來人,給本宮好好招呼這位…法師,讓他真正見識下世間疾苦!”
說罷,美目淬了毒般,甩袖回身,朝宇文崇看了眼,冷冷低語了句:“給本宮留他條命。”
宇文崇心下一寒,看了眼手裏的佩刀,還是決定按原計劃行事。
整整五日,提耶都被關在了這處地牢裏。鞭刑、炭烙、針洗……長時間的吊起,蜷縮在半人高的鐵籠裏不得動彈……
這五天裏,他算是徹底見識了,大涼名目良多的折磨人的刑罰。
渾身上下處處是傷,卻又都不是致命的,卻又能叫人比死還難受。
直到現下,他被人胡亂塞了口饅頭,周身滞澀血脈忽的便通了。
兩個守衛将他反綁雙手趕進了一處盛滿冰水的刑桶中,見他氣息微弱的模樣,便也有些掉以輕心,走到地牢唯一的小窗處,一邊吃早膳,一邊低聲交談着。
四肢百骸的皮肉在冰水的刺激中,痛得人神智都要扭曲了。忍過最初的刺骨劇痛,他運氣屏息,耳力清明間,就聽見遠處傳來句:
“兄弟,你瞧這人,受了這麽多刑,也就是哼一聲了事。看來真是個高僧大德呀,你說這人要是死在咱們手裏,不會觸怒佛祖吧?”
提耶這幾日早已記清了交班的人手,發現每日晚膳時分是守備最松懈的。
冰水瞧着不起眼,這般時節,超過一個時辰普通人就會有性命之憂。刑桶頗高,滿盛了冰水,剛好沒到他肩膀的位置。
染血的臉上,碧色瞳仁更是深若寒潭,唇色煞白,整個人奄奄一息的,好像就要站不住了……
就在兩個守衛飯飽後,近前查看的檔口,水聲噴湧一地,猛然間一道人影若蛟龍越出,兩人還未及呼喝抽刀,瞬息間被擊中後項,就倒地暈厥了過去。
他快步走到小窗處,多日來,第一回 瞧見了外頭的樣子。
隐約可見樓閣樹影,更多的是一望無際的湖面。
提耶快步回身抽刀握住,又從一個守衛懷裏摸出了把匕首出來。眉骨微揚,是少有人能作到的冷靜自持。照方才所見,此地應是一處湖心亭,而多日來,他在受刑時,還不忘細聽周遭動靜,依稀記得船橹聲是在午膳前響起的。
所以大膽推測,地牢上頭的樓閣內,至多不過十餘人。涼國人應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上回救人時,暴露了會武之事。而從這兩個守衛的狀況來看,他們也一定是低估了他的本事。
想到這裏,提耶顧不得周身各色痛楚,凝神靜氣,緩步靠近地牢出口。
成敗在此一擊,無論如何,他不能就這麽死在此地。
左手執匕,右手撫刀,他不再猶豫,上前推門身形鬼魅地躍了上去。
在翩然落地後,提耶立刻覺出房內有人,他面色不變卻繃緊了全部心神。
地牢的門開在屋子的最西北角,眼前疊嶂古樸,是一架山水浮刻的木屏。單從這管中窺豹的一點布置上,他就意識到,此地絕非是普通院落,規格上許就是為皇家設置的。
外間傳來茶水傾倒聲,提耶貼上木屏,阖眸細思那人的位置方向,腦中已将一會兒的動作全部演練了一遍。
杯盞相碰,他舉刀步幾無聲地越出了木屏。
本是蓄勢待發一場對決,可刀尖送出去了,覺出那人似全不會武,他不願随意傷了人命,分神便瞧了一眼。
這一瞧,對上一雙憂絕驚詫的熟悉眼眸。
“公主。”
江小蠻騰得一下站起,難以置信地朝他走了過去。
只是短短數日,她的圓臉浮腫,一半是難過,一半則是吃出來的。
那日她抱琴離去,街市上人三三兩兩,她失魂落魄又是痛心又是尴尬。相處的數月來,其實她隐約也能覺出他的想法。只是怎麽都想不通,昨兒還許她親近,對她笑的人,如何一夕之間,又自稱貧僧斷然相拒。
眼淚怎麽也忍不住,對着路上人猜測指點的神色,江小蠻難受到極處,又不敢摔那琴盒,心裏頭竟生出些自毀的念頭來。右腕上恰是貴妃新賜的于阗黃玉镯,她哭着順手就給砸成了幾瓣。
湊巧的是,邬月蟬正坐了轎子經過,見了她這模樣,就命人扶了上轎。邬月蟬已然得知了自己朅末遺孤的身世,可她記憶全失對故國無情。因知道王兄勢必要離開,又因馮策的偏待已然暗恨起眼前人來。
在轎內,她處心積慮地與江小蠻指了條歪路,說了些男女之間的秘事,分別前又笑着遞了包藥末過去。
本是想叫王兄離京前,讓這傻丫頭自毀清白,往後也好陪着她一樣痛苦。可未料江小蠻入宮還琴,撞見蓮貴妃,被她瞧出事由來,才有此一番。若非密圖早已出城,卻險些毀了朅末複國大計。
看着眼前自己癡愛心念的男子渾身是傷的模樣,江小蠻口唇顫動,小臉吓得呆住,卻是當即失語無言。
瞧見了桌上的杯盤狼藉,又環視了一圈屋內俱全的陳設,提耶眸色更冷:“原來這五日裏,公主竟于此吃喝安枕。”
“我、我……”
不待她辯解,外頭侍衛察覺不對,立刻聚集了過來。
提耶無法,略一猶豫,在他們踢門而入前,伸手一把将人扯過,鋒利的匕首抵上細潤的頸項。
“大膽罪臣!快放了公主,也不看看外頭,若無引渡的船只,你要如何游出去。”
侍衛說罷,将數扇屏門盡數踢開,湖光山色映着落霞千丈頓時映入屋內。
果然是皇家別苑,但見遠處山谷深深,而谷下這處湖心孤島,離着最近的岸似也有十餘裏之遠,而水勢罕見得奔湧,怕是最善水性的漁者也決計游不出去的。
見了這般得天獨厚的陣勢,提耶少有的在人前顯了些焦灼。
只是他還未謀定,被挾持在他胸前的女孩兒忽的低聲說了句什麽。
而後他只覺左臂被人一牽,眼看着人竟不要命地朝匕首處撲去,他低喝半聲,反應極快得控制力道,将匕首舉了開去。
血線半縷,在女孩兒柔嫩的項側乍現。
那張素日嬌憨傻氣的圓臉上,是駭人的執着無知。
周身的傷痛都忽的隐沒了,提耶望着那絲血線,心底裏忽覺抽痛難捱起來。他忽然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推摔在地上,嗓子低沉喑啞地發顫地吼道:“你這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