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兆尹是個苦逼的官,天子腳下,少說也有幾百雙眼睛盯着,出點錯,就能被捏住把柄,輕則罰俸,重則丢官,再重點,小命都得交待掉。
曹芳眼下就很苦逼,這都什麽雞零狗碎、污糟爛心事?
他家的河東獅曹夫人溫了一壺酒,就着一碟炸酥骨,骨頭就酒越吃越有,吃得興起,還塞一杯給丈夫,道:“知你是當官的,不知的還當你是拉磨的,這一圈圈轉下去,地皮都給蹭掉了一層。”
曹芳接了酒,吃了半杯,仍是心煩氣躁,拍拍胸口:“堵着呢,忘憂酒也送不下去。”
曹夫人笑起來:“到底何事為難成這般模樣?瞧你這張老臉,皺得跟落地風幹橘子似得。”
曹芳長嘆一口氣:“碰上一樁糊塗官司。”
曹夫人将嘴一撇:“真是官越做膽越細,什麽倒竈官司,至于如此?有例依例,有法依法,無法無例,各打五十大板,可不就了了?”
曹芳捶胸頓足:“你倒說得輕巧,這官司國夫人狀告當朝附馬,五十大板,我打哪個去?”
娘的,莫不是初一沒燒高香,碰上這麽一樁糟心事,事不算大,就是噎得人脖細肚縮,渾身難受。
今日開衙,八十有一的泰國夫人身着大禮服,拄着禦賜鳳頭拐,顫顫危危、危危顫顫、一步三晃、三晃一搖地親自來狀告附馬沐安辰毆打她的乖重孫,致使她的小重孫進氣少出氣多,要不是家中百年老參吊命,就要去跟閻王老人家吃酒,她李家千頃地裏的獨苗,折後那就是斷子絕孫。
依國夫人的說法:附馬此舉,實乃要他李家傾族滅家。
曹芳瞠目結舌,只想發自肺腑地問一句:國夫人,何至于此?又琢磨:這不死不休的架式,莫不是沐、李兩家有仇?
可曹芳搜腸刮肚,将近年來京中的人事往來理了一遍,沒理出個所以然來,就又往上倒了幾十年,再捊一遭,還是沒找到兩家的過節。
真是奇也怪哉。
曹芳是搔禿頭發也想不明白一樁小事,何以讓國夫人親來狀告。
泰國公府的小郎君李桓林挨了驸馬的毒打,緣由是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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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桓林是京中有口皆碑的纨绔子,人憎狗嫌,便是只雞都要避着他啄食。
這日李桓林沒事幹,拎着鳥、牽着狗、腆着肚帶着一衆狗腿到街上溜達,溜達來溜達去,正無趣呢,忽瞅見前面人擠人擠成一堆,這人沒事尚且要生出點是非來,碰上熱鬧,豈有不湊之理?
李桓林令橫行霸道的小厮開路,揮開左右人群,大搖大擺地走了上去,一看,原來是一貧家女無有銀錢置辦棺木,跪在路邊賣身葬父,但求五貫錢了父親身後事。
貧家女很有幾分顏色,李桓林眨巴眨巴小眼,二話不說,立馬解下荷囊,放到貧家女面前。什麽五貫錢?這小娘子好容顏好心腸還孝順,給五貫錢是辱沒,少說也得五十貫。
李桓林生得傻大黑粗,眼小鼻粗嘴大,一臉橫肉,不說兇神惡煞,那也是能驚走癞皮狗的長相,再兼這種立馬要小厮買棺材拉屍身去下葬,自己動手就要去拉着貧家女纖纖手,雙雙把家還的強橫作派,将去了頭上賣身草的貧家女吓得如受驚的鳥雀,凄聲痛哭不止。
恰好附馬沐安辰路過,打抱不平,揪着李桓林就是一頓胖揍,完後一聲冷哼,一抖袍袖,帶着貧家女揚長而去。
李桓林的一衆小厮等沐安辰走後,一路嚎哭着将半死不活的李桓林擡回了國公府,國公府門房還以為自家小郎君被打死了,跟着齊聲嚎哭,好在聞聲起來的管事年老沉穩,上前一看,慶幸不已:還好還好,小郎君雖然被人打成了爛豬頭,到底還會喘氣。
李家子嗣稀少,到李桓林這一代,只得這一根獨苗苗,是全家上下的眼珠子。好好一顆眼珠子,豎着出門,橫着回來,舉家齊恸,國夫人更是被摘了心肝似得,險些背過氣去。
這哪是毆打她的乖乖重孫,這明明是要她的命。
李家對自家小郎君的心性還是有幾分知曉的,細細地将事問清楚之後,國夫人就不幹了,皇帝家的女婿也沒有這麽不講理的。李家不是沒名沒姓的人家,祖宗和元帝一起挨過餓,一起打過江山,如今君子之恩未斷,自家的小兒郎就讓附馬打個半死,以後是不是是個後進新貴就能踩着李家糟賤?
老夫人上了年紀,性子有點左,吞不下這個啞巴虧,當下換上大禮服,擡着孫兒就要去鳴冤。李家原本以為老人家進宮哭訴,也沒攔着,這事怎麽看都是附馬的錯,李家幾輩子攢下的臉,一個公道還是能讨下來的,哪想到老人家出門後,連個彎都不打,直撲京兆尹。
有機靈的小厮這頭瞅自家老夫人進了府衙,掉頭一道風卷回國公府通風報信,娘咧,這梁子結大了。
國公府的小厮心肝在那抖,京兆府尹曹芳也是頭大如鬥,聽了國公夫人的告訴,再看看李桓林,唉喲!觀之不似人形,下手着手不輕啊。
曹芳一面差人去找附馬來府衙,一面在肚子裏把沐安辰颠來倒去罵了百千遍,恨不能用唾沫給他洗洗臉,再問上一問:君有疾否?
你他娘尚着公主,為了一個賣身女,險打死泰國公府的小郎君,非人頭豬腦幹不出這等事。
還有泰國夫人,您老人家真是的,您上府衙來幹嘛?是!您老的乖乖重孫挨了揍,心裏委屈,咽不下之口氣,氣不過,您老去宮中找皇後告狀啊。姓沐的豎子乃皇家女婿,您讓他的皇後丈母娘教訓他嘛。
再說了,附馬與公主大婚,您老還是座上賓呢!您老也不想想:附馬也就那嘴臉,捶死也不可惜,可公主呢?這小子運道好,娶走了皇帝的心頭肉。公主嫁後還頗有賢名,等閑應該也不願丈夫當衆挨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您老何苦将一樁能私了的事,折騰到公堂之上?
這糊塗官司讓他怎麽判?是将附馬沐安辰扔進大牢,還是讓李桓林這個屁事不幹的纨绔子平白挨揍?
後者,泰國老夫人顯見是不肯的,她老人家一把年紀,宮中特許遇帝後不拜,如今坐在堂中,怒氣交織,時不時還哭兩聲故去的老國公,哭罷老國公,再哭自己因故早死的兒子孫子,家中男丁哭了一遍,又哭家中老老少少的寡婦。
老人家涕泣連連,哭得人心中直發酸,身邊的管事、老仆亦是老淚縱橫。曹芳心驚膽戰,連聲安慰,泰國老夫人一把年紀了,一雙手晃得跟秋風枯葉似得,手搖,身子也跟着打擺,一口氣上不來,怕是要直接厥過去。
一想到一品國夫人暈死在自己的大堂上,曹芳頭皮都快炸開,為防這要命的意外,忙就近請了個郎中候在一邊,自己陪着小心說了一籮筐的好話。
泰國夫人油鹽不進,口口聲聲要公道,還拉着曹芳的手,聲淚俱下道:“府君,想他沐安辰侯門子弟,修得文武雙全,聖上親點狀元郎,高門中的高門,顯貴中的顯貴,我李家地裏刨食的泥腿,托賴聖上眷顧,方在禹京有立足之地,哪裏入得狀元郎的法眼?老身只問問府君,今日狀元郎毫無顧忌,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将我孫兒打殺,我李家尚且如此,若他日得罪驸馬的不過貧家蓬戶,莫不是舉家都要送命?”
曹芳聽了這話面色都變了,李、沐兩家真個沒仇?
“老夫人,斷不至此,等得附馬來,老夫人親問問附馬,許有什麽誤會……”
泰國夫人聽了這話大怒,一指擔架上非人非鬼、奇形怪狀的李桓林:“府君看看我重孫兒的慘狀,如何誤會?”
曹芳頓時啞口無言,李桓林胖大個,豎着似鐵塔,躺着是塔倒,再兼全身上下纏着繃帶,又纏得他肥了一寸,遠看若山包,近看似水缸,左看右看,橫看豎看,就是不像人。
不像人的李桓林躺在那,也不知是昏迷了不醒人事還是被打斷了手腳,被擡來大堂上多時,愣是半點不帶動彈的。
“老夫人,小郎君眼下如何?”曹芳估摸着李桓林這傷大許看着慘,沒傷到根本,不然,泰國老夫人也不會把人擡來。
泰國夫人泣道:“眼下倒是熱乎人,将後如何,哪裏曉得?別和他爹一般,福薄命短。前世不修,子孫不肖,他不過一介活該被打殺的泥豬賴狗,生生已費了一支百年老參,餘的,只看他命數吧。我的乖孫孫喲,你要是去了,別怨我這個沒用的曾祖母,下輩子投胎,可要挑好門第肚皮……我的乖重孫喲……”
……這話說得,曹芳心道:您老給可真會擠兌人,能把人給擠兌死。面上還不得不陪着擦擦眼角流不出的淚,耳聽陣陣哭聲中,老夫人口中将要投胎轉世的李桓林躺在擔架上,忽得發出一聲牛似得打鼾聲。
……
“這?”曹芳佯驚。
泰國夫人無愧多年來吃過的鹽,過過的橋,哭聲沒停一息,皺紋沒抖一下,仍舊淚如雨下,哀聲不歇。
國夫人的貼身老仆,算算也六十多了,躬着老腰,撲在李桓林身邊,俯身聽了聽,擡起頭來,淚中帶喜:“老夫人,老夫人,小郎君可算有了動靜……”捶捶胸,“可算有一分活人氣了,這是天憐見啊,老夫人,是老天開眼,列祖列宗保佑啊。”
泰國夫人拄拄鳳頭杖,她已哭過一遍仙去的丈夫,不稀得再哭,改成罵的:“活時無功家國,死了也不知保佑子孫出息,他但凡有些許好處,被人打死打殘,也得旁人一聲可惜,如今,就算他被打死,他人背後還要罵一句“活該”,反倒那行兇的得一句誇贊,說他為民除害,真個死了也是白死啊。我的不肖孫啊,你是個該千刀萬剮的,只你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都是我的心肝肉喲!你要沒了,老太婆白發人送黑發人,要送幾遭?不如一道去了才能如他人意啊!”
老仆在旁哭:“老夫人,小郎君哪來得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他長這般大,幾時打傷過人命?心腸也是軟和,人小娘子賣身葬父,他看不過眼,好心舍銀,卻招來毒打……”
主仆二人越說越傷心,兩顆花白的頭湊到一塊,齊聲痛哭。
曹芳滿嘴苦澀,對着這倆老人家,別說滿嘴黃蓮,十幾斤黃蓮也得吞下去。
将将一個多時辰,去請附馬的徐都頭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驸馬的親三叔沐明濤,驸馬卻是連個影都不見。
這下,泰國夫人還沒動怒,曹芳先行不悅:你李家是不是上下都有疾?要不要請個郎中給你們李家上上下下都紮上幾針?尚了公主,是不是狂得邊都沒了?被告到京兆府,連個面都沒露。
這不是目中無人,這是目無王法。
至于沐三郎,哪個牌位上的人物?侯府也好意思遣他過來理事?
他說得上話嗎?
要不是公主……你沐家算個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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