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曹芳肚裏的暗罵,從罵附馬沐安辰,改罵沐侯府上下:都是些什麽樣的棒槌,幹的都是什麽不知輕重的鬧心事?

徐都頭生得人高馬大、直眉愣目,卻不是憨人,是曹芳的心腹,見自家府君神色不對,忙施禮回道:“回禀府君,附馬去了城外別院,小人怕府君等急,先行來告訴府君消息。”

“哦?”曹芳皺眉,“別院來回需多少時辰?”

徐都頭道:“實費腳程,附馬的別院是避暑處,建在城外麓山中,山路走不得馬,一來一回,怎也得晚間了。”又道,“侯府遣了大管事同趕去了麓山別院。”

一旁蔫巴臉的沐三沐明濤沖着泰國夫人連連揖禮,禮多人不怪,別說揖禮,就算他跪下磕頭,泰國夫人也受得起。

“我年紀大了,不大認得後生晚輩,你是?”泰國夫人收起了淚,老眼打量一記沐明濤,問得頗為和善。

她問得和善,沐明濤卻是羞憤欲死,實在是他人微言輕,夠不上這份啊。論出身,沐家是侯,李家是公,低一等;論身份,人是國公夫人,封號泰國;他,沐家老三,在鴻胪寺司儀署領着寺丞一職,從六品。

他沐明濤憑何立在泰國夫人面前跟她論長道短?這事他真不夠格!

可這事偏就那麽不湊巧。當事人沐安辰跑去了別院,他哥沐侯爺也不在家中,他老娘急暈過去了。平輩裏,他上有個不着四六的二哥,下有個庶出□□不着的四弟,那還不如他呢。

沐家也是沒法子,只好把他推了出來。

當然還有一人也合适,那就是公主姬明笙。

但,侯府哪敢啊,瞞都來不及。誰讓附馬是為了一個貧家女打了人,打得還是國公府小郎君,公主再大度,想必也不樂見自己的丈夫為了一個女人惹上官司。

他們能了就把這事了了,別驚動公主了。

一頭霧水,硬着頭皮趕來的沐明濤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自家侄子有錯沒錯,對上泰國夫人,先行賠禮道歉,只求将這事從公轉私,李家只要肯坐下說話,私下不管如何,沐家無有不應的。

這倒和曹芳的心意不謀而合。

就是,明明能私了的事,何必鬧到公堂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就別勞師動衆,鬧得沸沸揚揚了,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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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您看這天尚早,附馬就算歸案,也得到晚後,老夫人您身份貴重,哪勞得您在此候他這等無知晚輩。再者,小郎君有傷在身,衙中判生判死的地方,難免有血腥煞氣,不利康健。不若老夫人先行回府,等明日下官将驸馬解來堂前,再道是非公道,可好啊?”

泰國夫人倒爽快,并不怎麽糾纏,握住曹芳的手:“府君有府君的難處,老身不逼迫府君,但老身也記牢了府君的話,明日,府君可要記得還我李家公道,為我的小重孫兒做主啊!”

“是是是,是非曲直,下官定不敢不公。”曹芳連聲道。

泰國夫人聽了這話,知他圓滑,并不置氣,反倒笑了一下,撐着拐杖顫顫危危起身,曹芳忙殷勤地去攙扶。

“曹府君?”

“老夫人有何吩咐?”曹芳趨近問。

泰國夫人意味深長道:“府君晚間早些歇息,老身回去也養養精神頭,明日,還有一場‘是非曲直’呢。”

曹芳那張臉,僵如棺材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虛應了幾聲,移開目光看李國公府的幾個小厮,擡起地上的李桓林,擔架咦呀咯吱得直作響,看得曹芳心驚膽戰,就怕這擔架扛不住李桓林的份量,“哐叽”一聲散了架,可千萬別把半死的李桓林摔個全死。

“搭把手,搭把手。”曹芳喝令旁邊的幾個差役,全是些粗胚,一點眼力勁都沒。

左右差役忙一擁而上,扶的扶,擡的擡,一上手,心裏直嘆:國公府的小郎君,纨绔不假,這份量也不假,腿得比尋常人的腰還粗,一人抵得三四個人。國公府的人也不知道給擔架上多綁幾圈繩索,擡他們家小郎君,這擔架實是招了老罪。

差役小厮哄哄鬧鬧幹着體力活,插不上手的沐明濤在外圈打轉,轉了幾圈後,識相得避在了一邊。

泰國夫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去,府衙上下通通松了一口氣,就連蔫巴臉的沐明濤也松了一口氣。

曹芳又在肚裏罵娘了:你他娘松什麽氣?這事也沒了啊!正是你沐家火燒屁股,通腸也要想轍之時,你一臉劫後餘生是什麽個道理?

沐明濤是真沒什麽主意,虛心讨教:“曹兄,但求指點一二。”

曹芳并不想和他稱兄道弟,道:“三郎君,你家去與家人讨個主意,如何讓李家消下這口氣,從現下到明日開衙,都是你家可轉圜之時。”

沐明濤哭喪着臉:“曹兄不知,眼下家中竟沒個拿主意的人……”

曹芳被氣得腸子都快要打結了:“附馬攤上官司,莫不是連家也不回,要随差役直接進我府衙監牢?被泰國夫人一狀告到府衙,莫不是沐侯爺也等閑視之?”眼中也別太沒人了,想了想,又問道,“公主可知曉此事?”

沐明濤閉了閉嘴,半晌幹不幹、濕不濕地道:“公主也去了別院。”

曹芳一愣:“與附馬一道?”心下卻琢磨開:驸馬是打了人後,直接把貧家女一道帶走的,要是公主同行,莫不是公主許的這事?

“倒……倒……倒也不是。”沐明濤擦擦臉上的汗,含糊道。

“你是嘴裏吞了棗核還是含了饴糖?”曹芳盯着沐明濤,冷笑一聲問道。好歹也是大家公子,着錦衣戴寶冠,連句話都說不清。

沐明濤心裏苦啊,道:“不在一處。”

曹芳踱了幾步:“你們……別是想欺瞞公主吧?”

沐明濤一愣,小聲反問道:“些微小事,不必打擾公主吧?”

“些微小事?”曹芳被氣得笑了,被泰國夫人告了還些微小事呢?莫非這便是皇帝親家的牌面?得,他小小一個府尹,再多問一句便是作賤自己。

曹芳懶得和這種糊塗蛋多說廢話,下逐客令:“三郎君還是先行家去吧。”

沐明濤一想也是,拱拱手,火急火燎地走了。沐三郎不愧是個實誠人,曹府君既說幫不了主意,那定是真幫不上忙,也不必在這空費功夫,還是尋個靠山說和說和比較合宜。

曹芳看了會沐明濤的背影,犯愁。就沐家這行事、這作派,八成是不能讓李家這苦主氣消怨散的,泰國夫人可不是易與之輩,這樁官司,怕還是要在公堂上了卻。

唉,鬧心。

曹夫人聽罷丈夫的抱怨,轉着手中的小酒盅,道:“依我說:這事,那李桓林有三分不是,驸馬就有四分不是,王八看綠豆,差不相離。”

李桓林雖有強買之嫌,沐安辰這毆打卻是做了實,鬧到公堂上,各打五十大板,着實不算過分。

“我焉不知此理。”曹芳壓低聲,“只是這打老鼠也怕傷了玉瓶啊!”

曹夫人睨丈夫一眼:“夫君這官當久了,也成官油子了。”

曹芳哈哈一笑,拱下手,領了這戲稱,油就油吧,事關公主姬明笙,他不得不多思量幾番。

今上姬景元對這個女兒愛若珍寶,早前曾嘆道:惜乎非麒麟子。完了,又跟太子胡說八道:當謝你阿妹為女娘。

雖說姬景元說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作不得數,天子一言九鼎之于他有如狗屁,可他這态度擺出來,足見對姬明笙的喜愛。

等得姬明笙及笄,姬景元一個高興,鬧着要給女兒親王份例。文武百官實在是怕了姬景元的想一出是一出,生怕一反對,反倒讓他有了作怪的借口,大夥一商議,給親王份例就給親王份例吧,左右本朝的親王沒實封,不算太出格。

姬景元操心完女兒的俸祿,又開始操心女兒的終身大事,他要親自為女兒選驸馬,皇後久居深宮,能挑出什麽好的來?還是得自己掌眼。他的掌上明珠萬裏無一,那他的女婿勉勉強強也得是個萬裏挑一。

第一須文武兼修,他女兒讀得書騎得馬,驸馬不能是個老粗,也不能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無用書生。

第二俊俏英挺,他女兒明豔無雙,驸馬總不能平平無奇,扔進人群找不着影吧?

第三身世卓越,英雄不問出身,可他挑的是女婿,家中半點底蘊都沒有,也想娶他的女兒?做什麽春秋大夢。

再便是家中高堂須得俱全,父亡母在,母去父存的,這些都不行,父母短命,焉知兒女壽長?命短那是萬萬不可的。

再便是族中枝繁葉茂,且得是興旺之相,子嗣後代一代比一代少的,保不齊就絕了戶,那也是不可的……

姬景元這麽挑挑揀揀、揀揀挑挑,總算挑了一個合心意的,當年的狀元沐安辰,出身侯府,相貌堂堂,能文能武,往朝堂一戳,唉喲,被百官襯得跟春筍似得,別提多精神了。姬景元是越看越愛,笑眯眯地問沐安辰有無婚配。實則,有沒有婚配的,姬景元一清二楚,他為女兒挑揀了女婿,怎麽也不會挑到有婦之夫頭上。

果然,沐安辰一愣之後,答:尚未婚配。

在場的文武百官暧昧一笑,多少帶點酸溜地想:姓沐的小子好運道啊,金榜題名,還被皇帝相中要招為女婿,前方康莊大道,躺着都能飛黃騰達。

曹芳惆悵地嘆口氣:躺着都能飛的驸馬,何苦與倒着也能飛的李小郎鬥毆,你二人就算互毆成豬頭,養好傷,照舊一個做他的驸馬,一個做他的高門公子,倒連累旁人擔驚愛怕。

曹夫人忽然嫣然一笑:“夫君,可是想遣人悄悄知會公主?”

曹芳讪讪:“哈哈,此乃臣子應當所為啊。”總要探探公主的口風,身為一名父母官,不管是李桓林還是沐驸馬,曹芳是真的都想各敲五十大板,一個有欺民之嫌,一個當街鬥毆,皆為狂徒。

“我看公主未必不知。”曹夫人放下酒杯,頗有幾分感慨,“舊時有幸與公主同赴牡丹宴,毓華公主端得美玉潤華、灼灼生輝,如珍珠、似皓月,見之難忘、思之傾慕啊!妾歸家後,久久難以忘懷。只是……”

“只是如何?”曹芳好奇問道。

“只是未曾料到:公主嫁後賢良如許。”曹夫人為自己再斟上一杯酒,莫名可惜。

曹芳一愣,笑道:“公主有賢名莫不是好事?為妻當賢,公主與驸馬舉案齊眉,京中一雙璧人。”

曹夫人似笑非笑,丢下酒杯,湊近曹芳,吐氣如蘭:“賢名有個屁用,夫君若是在外撚三撚四,妾身敲斷夫君的腿。”

曹芳狠狠一噎,縮縮肩,連聲叫屈:“我……我……我從來潔身自好,我這……一張老臉,不似驸馬有潘安貌,哪……哪哪會有風雅之事。”

贈美姬、送嬌娘,雖在時下成風,但也得才子玉郎做起來才稱得上佳話,如驸馬,腹有才華寫得詩詞文章,面如冠玉出行擲果盈車,小酒微熏,倚欄聽罷小曲,與三五知交互贈美人,何等風流雅事。

若是換成雞皮鶴發糟老頭,不過老入花叢,色心不死,還得佳人贈丸藥免得入不了鴛鴦帳,笑話,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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