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留溪非溪,此地風光雅致,流水清澈、綠柳堆煙,各家雅舍巧居依水而建,深深淺淺的院落別出心裁、各不相同,唯有一樣,家家有花、戶戶有樹,恰逢時節,探出院牆的花木千枝萬枝重重疊疊,綠葉積翠、繁花似錦,真是一步一景、目不暇接。

公主姬明笙的別院更是引水進戶,挖渠種荷,架木橋、系小舟,水中又養了好些鴛鴦、鸂鶒,幽靜中另有幾分熱鬧。

近晚時分,日未落盡,只留一點殘陽遍染天際,暑氣被晚風一點一點吹散,隐隐約約的絲絲晚涼。

姬明笙半倚在涼榻上,笑看着幾個新進的小丫頭拎着花籃,聚在花叢邊,叽哩咕嚕地說着話,掂着腳尖,用胖嘟嘟的手指采着各色薔薇花。

如意在一邊輕輕打着扇,笑着道:“這幾個胖丫頭鬧騰歸鬧騰,可比剛來時規矩多了。”

姬明笙不以為意,道:“她們才多大,先養着便是。”想起什麽,“哪個是家裏獲罪入奴的?”

如意騰出一只手一指:“那個理着籃裏的花兒,高些、瘦些、話少些的便是。”

姬明笙看過去,花畔低首整着薔薇花的小丫頭不過六七歲,眉目秀致,穿着一身杏紅衣裙,梳着丫髻,髻上系着翠帶,帶腳吊着小鈴當,她動作輕緩,幾個鈴當懸而不響,足見曾被精心教養。

“家中大人為惡,累得她小小年紀沒入奴籍。”姬明笙搖了搖頭。

如意皺了皺鼻子,道:“什麽銀子都下得去手,油鍋裏撈錢,可不炸酥了骨頭,她父兄實是活該。”頓了頓,又期期艾艾問,“公主特特問她,可是心中喜歡?要不……婢女多照料一些?”

一句話問得酸溜溜的。

姬明笙笑起來,擰了一下如意的鼻子:“倒也不用,一樣待她便是。只你多大了,還吃起醋來,嗯?”

如意目光游移,赧顏羞笑,不依道:“公主……”

捧着茶盤過來的青黛矮身将一淺盞點了杏果、桃肉、櫻桃、酸酪、蜜酒的冰碗奉給姬明笙,道:“将晚有了點涼意,公主少用一些冰碗。”見姬明笙應許接過,這才沖着如意一噘嘴,用小指刮了下臉,取笑,“不知羞,分明是個大姑娘了,還跟小丫頭争風吃醋,改明讓公主将你許了人家,讓你做娘去。”

如意瞪着杏眼,俏臉上帶了一層薄怒,急道:“我不,我為何要許人?我這輩子死死活活,只跟着公主,我不做妻,也不做娘,我只做公主的丫頭。”

青黛吃驚,見她似真的生了氣,道:“你這急驚風的脾性,與你說笑呢!是我的不是,與你賠罪,好妹妹,原諒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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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梗着脖頸,氣道:“別說是我小氣,千般玩笑、萬般頑笑,大可與我開,只不許說這些。我才不嫁人,這世間的男子只沒一個好的……”

話禿嚕出口,如意便急急剎住,偷觑了眼姬明笙,大悔自己一時輕狂,口出狂言,這話豈不是把整個皇家也給罵了進去?膝蓋一彎,跪倒在地,請罪道:“婢女該死,公主恕罪。”

姬明笙看她一眼,又吃了一口冰碗 ,這才道:“多少禍事,皆從口出。”

如意忍住淚意,道:“婢女知錯,請公主責罰。”

姬明笙讓她起來:“在家松散些無妨,在外莽莽撞撞,焉知不會惹來大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怕皆無,還有光腳舍得一身剮的滾刀肉。”

“公主教誨婢女定牢記在心裏,再不敢輕犯。”如意抹去淚,正色道。

姬明笙知道她一時意氣口誤,“這世間的男子只沒一個好的”罵的是誰,她也清楚,摸摸如意的鬓發,真是個傻丫頭!

一旁青黛暗松一口氣,責備地偷瞪了一眼如意:被公主慣得沒邊,什麽話都敢說。

如意伏在榻邊,伸出手,攤開手掌,道:“要不公主打婢女一頓,吃了痛,婢女就記住了。”

姬明笙笑起來:“胡言亂語。”又似真似假地道,“等閑我不責罰人,但凡罰人,輕則攆人出去,重則……”

聽弦知音,如意驚得一個哆嗦,後又傻裏傻氣道:“公主的責罰,輕的與重的,又有哪裏不同?”攆了她,她也是死,死也是死,細想想,輕的還不如重的一步到位呢。

青黛見繞來繞去,好似又說了回來,便看向那個采花的小丫頭,笑着道:“公主,那小丫頭好似茜紅姐姐小時模樣呢。”

姬明笙點頭:“确有幾分。”

如意眨了下眼,用扇子将一只小蚊蠅趕跑,擰頭打量了好一會采花小丫頭,納悶:“婢女怎看不出來?”

青黛嗤笑:“茜紅這般大時,你還不知在哪淘氣,哪裏知曉她什麽模樣?”

如意一想也是,自己跟着笑:“一時還當我見過呢。”她左右找了一圈,“咦?茜紅姐姐怎麽還沒回來?也不知管事娘子找茜紅姐姐什麽事,好些時候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話音剛落,便見月亮門那繞出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娘,束着發,一襲暗青圓領袍,腰帶繞着一把細腰,大翻着的衣領裏露出裏面绛紅的裏子,襯出她秀美臉上的一點芙蓉色,減淡了長眉飛出攻來的那點肅意。

這便是姬明笙身邊的第一人茜紅,她性子冷靜,不喜言笑,又得姬明笙的信重,尋常侍婢都有些怕她,見她進來,臉上沒什麽好氣色,互相都小了聲。

“這是怎麽了?”姬明笙一挑眉,用小銀匙挑出一顆櫻桃吃掉,笑問茜紅。

茜紅屈膝一禮,雙手遞上一封禮單:“回公主,京兆尹曹夫人遣人送來一壇花釀。”

“曹夫人?”姬明笙有點吃驚,回眸間便又明白過來,“曹夫人有心了!以往不曾深交,一樁憾事。”

不但有心,膽子還大。

曹夫人可是京中妙人,就是名聲不大好,為此曹芳收到的同情目光車載鬥量,曹芳的一幹知交好友,見着曹夫人無一不是擲杯離座,一手掩面一手護帽,豬突鼠蹿、逃之夭夭,就怕曹夫人摸出撖面杖,兜頭兜腦把他們捶得鼻腫眼青。曹芳在外吃酒,都找不着酒搭子,僥幸落座,衆人還要遮遮掩掩,酒錢更是不敢讓他付,生怕回去後曹夫人一翻丈夫的荷囊,少了銅钿,追問起來查出飲酒買醉之事連累到他們。

曹夫人還常有異想天開之舉,譬如:曹芳的友人很不滿曹夫人這只河東獅,連着好幾日,日日給曹府君送美人,真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曹夫人恨得直咬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隔一日送一個面首給曹友人的娘子,雄壯文弱,一天一種風情。

可憐曹芳,在家喪着臉讨好妻子,在外巴巴安慰友人,外憂內患,整個人仿若雨打風吹去,生生熬出病來。

曹友人一來怕自己頭上綠帽成蔭子滿枝,二來也怕送掉好友的小命,再看曹夫人彈都不彈一下,大嘆:婦人好硬的心腸,比不得啊。乖乖賠禮致歉然,再不敢放肆。

曹夫人一戰成名,高居禹京悍婦榜首,曹芳周身三尺內,連只母蒼蠅都不敢出沒。

這事,還到了皇帝姬景元的耳朵裏,他老人家一時好奇心起,晃悠出宮,打算看看曹夫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悍成這等模樣,別是個夜叉吧?

皇帝猛得上門,差點沒把曹府上下吓死,姬景元在曹府蹭了頓飯,心滿意足地見到了曹夫人,很有幾分吃驚:原來曹夫人不是夜叉,而是個姿容上佳的美嬌娘,怪道曹芳自甘跪倒石榴裙啊。

本來這事沒什麽,悄沒聲的,曹府更是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懂皇帝為什麽上門,反正聖上多少有點抽風,跑臣子家蹭飯這事也沒少幹,倒不必大驚小怪。

偏偏姬景元自己是個婆婆嘴,話多嘴碎,不聲張屁事沒有,偏他跑去跟人感慨,什麽:道是曹府有花殺秋風,誰知花嬌秋風羞。

禦史大夫氣得直哆嗦,一宿沒睡,二更天就從床上爬起來,頭上套根上吊繩,在早朝上把姬景元噴得狗血淋頭。一國之君,毫無體統,為些市井流言,特地跑去窺見臣妻,還有沒有一絲為君的體面自覺?皇帝要是不認錯,他就直接吊死在金殿之上,死後還要告訴姬家祖宗,子孫不肖。元祖辛苦打下的江山,就是這麽糟踐的?

理虧的姬景元頂着嗡嗡響的耳朵,灰溜溜地表示自省,下朝後長出一口氣,跟姜皇後抱怨:虞老頭難纏勝過曹家妻。抱怨過後,不知想到什麽,嗤得又樂了,道:卿非卿卿。

這缺德帶冒煙的過後就開始叫虞禦史為虞卿卿。

姜皇後真想把虞禦史招來再噴姬景元一頓,白一眼皇帝吩咐女官備下賞賜謝虞禦史直谏,時不時還賜各種名貴藥材,生怕老頭被自己丈夫給氣死。

歷經送面首與皇帝被谏二事,京中再無人敢跟曹夫人吡牙,不過,曹夫人的名聲也更加不堪,與之往來的無不是悍女妒婦,各家丈夫更是畏曹夫人如虎狼,深怕自家娘子與曹夫人深交,沾染了她的脾性,別說效仿個十成十,便是學個一分二分回來自己都吃不消。

曹夫人倒毫不在意,別提多自在了,曹府君仍舊是個見着妻子蔫巴的耙耳朵,重振夫綱?還不如一刀捅死他,讓他下輩子振去。就剩酸儒罵罵咧咧、四處亂飛的唾沫星子與指桑罵槐的墨點子。

姬明笙知曉曹夫人的這些生猛逸事時,已經時過境遷,只留一點尾巴,時不時被揪出來打趣戲說,不過,姬明笙身份貴重,這些葷腥不忌的話,等閑到不了她的耳邊,貴女與貴婦又各有各的說笑玩鬧處,二人實沒什麽交集。

姬明笙把玩着禮單,香氣隐隐,很是精美,曹夫人有心膽大不算,還頗有情趣呢。

茜紅抿了下唇,輕聲道:“奴婢略查了查驸馬的事,李郎君雖有強買之嫌,但那賣身女啼哭在後,收銀在前,是驸馬不問緣由,先行動的手。”

姬明笙渾不在意,輕撫着禮單上花汁浸出的一朵梨花,道:“曹府君實是多慮了,天子犯法尚與民同罪,何況區區驸馬。”

茜紅又道:“侯府老夫人知曉泰國夫人一狀将驸馬告上公堂,急暈了過去。”

如意不禁插嘴:“啊呀!老夫人一把年紀的,禁得幾次暈厥的?庫房有根炮制好的老紅參,不如送與老太太補補氣血、壓壓驚?”

姬明笙輕拍了如意的腦門一記,這哪是讓老太太壓驚,分明是想吓得老太太死去活來。再說,老夫人是難得的天真爛漫人,她人在近郊,侯府居然還想掩下這事不讓她知道,不是天真幹不出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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