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沐侯府非常熱鬧, 熱鬧得叫人頭暈,茜紅發請帖那叫一個廣撒網,手下兩個寫帖子的丫頭, 手都累癱了, 膏藥都貼了兩服, 好在,茜紅只管發, 來不來,并不深究。

沐府娶走了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在禹京從籍籍無名,一步十階至炙手可熱, 遠的近的、親的疏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結過仇的, 全都往來頻繁。

衆人一接到帖子,先犯嘀咕:什麽玩意, 明日擺宴今日遞帖子。尚了公主,腰比老樹還硬?真不講究。

細看:納妾?沐侯為老不尊啊。

再細看:驸馬納新?

這……

沐府好運道啊,以為娶了公主就是捧了祖宗回來, 不想, 公主如此賢良淑德。好運道啊好運道, 是得上門相賀。

也有機靈的,揣着請帖提着禮, 先過來打探打探,遠遠看沐侯府納妾的架式,琢磨着不對,掉頭, 愣又轉回家去了, 連備的禮都給提溜了回去。

饒是如此, 沐府仍舊客似雲來,外頭待客的沐三臉都僵了,不笑吧,大為失禮,笑吧,還真他娘笑不出來,不得已,只得端着一張似笑非笑的臉與來客互行揖禮。

沐二也在幫忙張羅,沐老夫人應了分府別過的事,事至此,幹脆送佛送到西,也怕他宴中犯病亂吠,許了好些家私給他。心滿意足的沐二笑得牙花都吡出來,來賓看他樂成這樣,大是疑惑:你侄兒納妾,你樂什麽?多嘴問一句:“二郎,令郎前頭定了親,幾時成婚?”

沐二笑道:“成不了婚,那女娘命薄,死了。”

問話的親眷大驚:死了?死了你樂什麽?随後又疑惑:“怎沒聽說安時的未婚妻過世?”

沐二樂道:“都沒過門,與你們說什麽?年輕輕死了,忌諱,誰去聲張?我們過去送幾樣奠禮就成全了情意,還到處嚷嚷不成?”

理是這理,不是,你到底樂什麽?親眷眼珠子都快跳出來,想着沐二打小四/六不着的,也不敢多問,道:“既無緣分,二郎也不必傷心,安時的姻緣定在他處。”

沐二更樂:“我不傷心,愛死不死。”

親眷聽不下去了,知道你嫌前頭的親家不過平民百姓,如今人去了,你心裏頭慶幸就罷,別露外頭,這般行徑實在有失厚道,左右張望:“安時不在你跟前?我去與他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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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不必。”沐二道,“驸馬納新大喜,他一個死了前頭未婚妻的人,晦氣,避出府了。”

“這……”親眷摸着自己的腦門:再是喜,也不過納個妾,還得堂叔避出府去?這個妾什麽來頭?

沐二還想再說幾句,瞄見一仆婦盯着自己,涼涼一笑,這是沐老夫人怕他胡說八道,特地弄了個人來盯梢。不說就不說,這事,早晚得露餡,他琢磨着公主有後招。

外頭還好些,裏頭女眷說的本來就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話頭一撥一繞,就又到了驸馬新納的妾上,衆人先異口同聲,吹捧了一下公主的賢,再便開始相詢:“新人不知出身哪家,竟得公主這般厚待?”

沐三夫人僵笑,小心道:“也是尋常人家,小娘子卻是品貌俱佳。”

“尋常人家?聽聞姓羅?不知跟安時沒過門的娘子家裏可有瓜葛啊。”

沐三夫人說得更小心了:“原是同族,從小就寄養在羅家。”沐老夫人沒少聽說書的,編得圓乎。

又有女眷道:“我怎聽聞安時的未婚妻沒了?”

沐三夫人咽口唾沫:“是哩,那孩子福薄。”

“啊呀,可不是福薄,怪道不見二夫人。”

“是是是。”

是個屁,沐二夫人再沒脾氣,也不想看到侄子納自己前兒媳為妾,不顧沐老夫人發脾氣,推說心口疼,躺自個屋中歇息,順道抹淚咒沐安辰。

沐安辰不用她咒就已經焦頭爛額了,穿着那身刺得渾身難受的喜服在沐老夫人小花廳裏繞了一圈又一圈。他心裏埋怨祖母與母親糊塗,如何能答應公主這事。

沐老夫人看孫兒為難成這樣,泣道:“怨我,怨我……”本來,府中她身份最高,又有年紀,勉強也能公主相抗,只是……老太太垂淚,她實在是抵不過公主的聲勢,糊裏糊塗就應了下來。

侯夫人也後悔:“早知……就不該讓羅氏女活着。”

“娘親。”沐安辰喝止,“不與她相幹。”

侯夫人冷笑一聲。

沐安辰煩得又轉了一圈:“祖母和母親怎不送個信去館鹿。”

侯夫人道:“哪裏沒有送。”樓長危自個鬼神避忌,他手下的兵也是一個比一個兇惡,館鹿又有皇帝的旨意在裏頭,大門前十丈開外就布了兵衛,只不讓靠近。明的不讓控視,暗的更加無法可想。

沐安辰暗罵一聲樓長危非人,牲口也。

侯夫人問道:“你只想想如何讓公主消氣。”又叮囑道,“羅織娘進府後,你遠着她些,只先與公主親近,叫她也識趣,小門小戶的女子,規矩稀疏,誰知會鬧出什麽來。”

沐安辰自然知道是這理道:“織娘不是無理取鬧的,個中深淺,她自能明白體諒。”

侯夫人一掌拍在案幾上,怒道:“她一個本該吊死的妾,還她能體諒。”

沐安辰不敢在侯夫人氣頭上澆油,想着姬明笙将織娘弄進府裏,背裏不知有什麽手段,明面上她自恃身份,不會為難苛待織娘,倒是自己的娘親,心裏不喜,就要尋織娘的不是。道:“母親,公主心思難猜,你當心着了她道,反落下不好的名聲。”

侯夫人道:“我願意着這個道。”

沐安辰無奈:“罷,日後之事暫且不提,我先将這身衣裳換下,既是納妾,便如尋常人家辦事。”

侯夫人面色稍緩:“這話倒是,尋常人家納小,便是郎君不出面都使得。”

沐安辰苦笑連連:“外頭這般多賓客,我如何能不出面。”家裏人知曉內情,才明白他是避忌,外頭親眷不知究底,只以為他輕狂,擺宴請客,連個臉不露。

侯夫人問道:“茜紅可有告知你公主去了何處?”

沐安辰搖搖頭:“她哪裏肯說。”姬明笙身邊的幾個侍婢都着實可惡,說是女官,也不過伺侯人的奴仆,卻從未将沐府上下放在眼裏。

侯夫人苦笑一下,道:“你收些心,恭順恭順,公主自進府,‘恭’字是沒有,也不敢求,順卻有幾分,你也少與她吵嘴,時長日久,難免有所輕慢。娘親知曉委屈了你低聲下氣,然她到底是公主,你矮她幾分又如何?”

沐安辰不願聽這些,直皺眉。

侯夫人道:“夫妻之間便是如此,勢比人強,你犟不過她,只得咽氣吞聲。”

沐安辰道:“我先換了衣裳。”

侯夫人無奈拭了下淚,喚婢女過來補了脂粉,聽心腹言道外頭熱鬧得過了分,等沐安辰走後,與沐老夫人低聲道:“母親,羅氏女不能久留。”

沐老夫人自是巴不得羅織娘死,只為難道:“我知你的心思,也知這才是長久之法,有她在,安辰與公主定還要生嫌隙。可公主有言在先,治死了羅織娘,她要尋我們的不是。”

侯夫人淡然道:“自古福禍兩難料,有得急病的,有意外跌下水的。”說不好,公主也盼着羅織娘死呢,只不過裝腔作勢罷了,哪個女子會把丈夫的心上人塞給丈夫的,不定就是借刀殺人,口內道,“就算公主要為羅織娘讨公道,還能讓我這婆婆償命不成。”

沐老夫人道:“那也得過了這風口再說,等安辰哄得公主氣順了,再想撤。”

侯夫人應下稱是。

他們祖孫三代盤算了種種,就是沒将意外盤算進去,沐安辰從沐老夫人的院子裏出來,急匆匆去換衣裳,穿這一身去外頭待客,他怕是真要淪為笑談。

奈何,沐府有不肖子孫,這人名喚沐明海。

沐二一個酒囊飯袋,平生腿腳沒這麽利索過,從斜刺裏殺将出來,一把擒住沐安辰的手腕,口內道:“驸馬,花轎來了,你個新郎倌怎還不去接?”

沐安辰本就有些神思不屬,措不及防之下竟被沐二扯了就跑,直跑出二門了才使勁掙脫,喝道:“二叔慎言,什麽新郎倌,納個妾而已。”

真論武藝,十個沐二捏一處也不敵沐安辰,憑他一人想留住沐安辰恰是癡人說夢,可沐二一個無賴,撩陰腿都不使,扯開喉嚨喊:“快來人啊,新郎倌在此,送他接新,讨些喜錢。”

耳聽外頭人聲喧鬧,笙蕭齊鳴,炮仗噼剝。

沐安辰大急,道:“二叔這般不知輕重,休怪我動手。”

沐二一抖肩:“小兔崽子,倒是動手。”眼瞅沐安辰眼色頓變,怕将起來,“畜牲好毒心腸,竟要打殺叔父。”

周圍幾個人仆役驚見他們吵了起來,連忙過來勸架拉扯,正鬧成一團,管事鞋都跑掉下一只,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驸馬,快快快,天……天……使來了。”

沐安辰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快去請祖母、母親。”

管事唉了一聲,一只腳低一只腳高地跑去後院。

這下,整個沐府,人聲沒了,蕭樂也停了,只一節還沒炸掉炮仗在一片死寂裏,忽然“噼啪”聲爆開。

侯府上下全都匆匆整裝趕至前院,裝病的沐二夫人也被從床上扯了起來,慌裏慌張簪了一根釵。沐三在前頭,已叫人擺好香案,他官小,不上朝,可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還是認識的,心裏直打鼓,不知是兇是吉。

羅織娘從花轎中下來,手裏緊緊捏着扇子,她嫁衣盛妝,含羞帶怯,想着與沐安辰的點點滴滴,再想着自己的處境,又是甜又是酸,忽被人從轎中拉扯出來,又聽聞宮裏來人,害怕起來,遮面的扇子,重如千斤,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直挺挺立在那,環顧左右,一幹賓客仆役全跪着呢,驚懼之下,也跟着跪下。旁邊的賓客見她跪在這,想着不妥,有心提點,卻哪裏敢開口。

沐老太太與侯夫人大妝過來,倆人也慌着呢,哪裏顧得上羅織娘,沐安辰倒留意到了心上人,但他想着:不如在那,免得入李太監眼裏。

反倒是李太監瞧見了,一指身邊的宮人:“去,把新嫁婦攙到那頭去,跪哪呢。”

兩個宮人将抖如篩糠的羅織娘攙去與沐安辰跪一處,二人偷偷交換一個目光,都生出一絲恍如隔世之感。

沐老夫人誠惶誠恐道:“獻文侯淑人朱氏攜府中婦儒子弟,恭聽聖人天音,聖上千秋萬歲。”

李太監打開聖旨,拉着調子,不緊不慢道:“驸馬校書郎沐安辰,今有毓華公主《放夫書》一封:結發夫婦、舉案齊眉,兩德兼美,夫敬婦賢。然三載結緣,夫婦失和,夫失其敬,相生二心,兩姓非為好,夫婦義不長,琴瑟不和鳴,紫鴛無白首。免為和,長生怨,具書名之,各歸相別。伏願夫郎安願,另覓良緣佳婦,結百年同心、恩愛兩重。”

沐安辰兩耳嗡嗡作響,讀書二十載,卻似不識一字,一言一句,全不能聽懂。

侯夫人幾要跌倒,強撐着跪在那。

“天使……”沐老夫人仗着份高年老,想要出聲相詢。

李太監擺擺書,又念:“敕令:校書郎沐安辰腹有才學,自生芳華,今有羅氏女才貌雙全,謙遜柔順,堪為良配佳婦。三生石上有名姓,姻緣樹下紅線牽。特賜婚配以全雁好。另賜金銀一箱,明珠二斛,侍婢、仆役若幹。”

侯夫人這下整人都暈了。

羅織娘趴在那,盯着自己的指尖,她識字,也讀書,她沒錯聽,也沒錯會。公主與驸馬……不不,公主人棄了驸馬?自己又被皇帝做主,配為辰郎的正妻?她想三呼萬歲,感激涕零,可她偏了下頭,看了眼沐安辰,卻是身墜冰河,遍體發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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