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姬明笙收起了唇邊的笑意, 然後側了側頭,狀似無賴道:“鬧也鬧了,放夫書也送了, 沐校書郎也另娶了, 阿兄不會想讓妹妹向沐家致歉吧?”
她這話隐隐帶刺, 姬琅被不軟不硬紮了一下,連咳了好幾聲, 玉白的臉上就染了胭脂色,擺手不叫擔憂的随侍靠近,自己取出一方手帕掩了下唇,然後道:“你從來性急如火, 我這個當兄長的說不得你。”
姬明笙皺了皺眉, 讓出水榭上布下的主位,又讓如意青黛移屏風遮擋水面來風, 倒一盞水,拭了拭杯壁,這才遞給姬琅, 淺笑道:“也不知是我性子急, 還是阿兄性子急?”她頑笑道, “民間有好些女子與夫義絕歸家,娘家不肯受之, 只得在外頭獨自過活。阿兄,不會也不肯受吧?”
姬琅握着杯盞的手指幾近透明一般,頗有些無奈道:“阿兄在阿犀心裏難道是如此薄情寡義之人?”
姬明笙道:“阿兄不是這般人,再說了, 阿兄居東宮, 受不受的, 我又住不到你那去?”
姬琅像是被她逗笑,又連咳了幾聲,他貼身太監缪中侍實在不能再忍,跪下輕撫着姬琅的背有,有些發急道:“公主,殿下抱恙,您就別與殿下說笑了。”
姬明笙眼都沒擡一下,拿起桌上小銀篩細細篩着碾好的茶粉。
如意似笑非笑 :“中侍說什麽呢,是不喜殿下與公主親密嗎?”
缪中侍呵呵笑:“如意丫頭小時就伶牙俐齒的,大後更不得了喽。”
如意笑道:“你我勉強都算食君祿,婢女總不能連個分毫都比不得中侍吧?”
缪中侍越發笑不可抑:“還說,還說,這舌頭不更尖了?”
姬琅搖搖頭,大有無奈之狀,道:“我本就嫌水榭邊的水車吵,你二人更吵。”
“去把那水車停了。”姬明笙吩咐,又笑,“非但這水車吵,三面檐上落下的雨簾也是吵得不行。”池邊踩水的內侍得了吩咐,果然停了水車,水榭屋檐上被水車送上去的水一斷,垂下的雨簾珠斷不成線,只剩點殘水,隔好久落下一滴,在水面砸出一幾圈細細的漣漪。
姬琅笑起來:“怎麽?這是在生阿兄的氣?”
姬明笙卻問道:“阿兄能飲茶嗎?說起來,我的茶事還是阿兄教的呢。”
姬琅遲疑了一下,道:“吃多了藥,唇舌蠢鈍,哪裏還品得出茶來?我那裏醫師、奉禦、江湖郎中輪着番,我飲茶一杯,這個道無妨,那個道有礙,還是罷了吧,免得他們争論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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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阿兄了。”姬明笙心裏嘆息,面上卻是裝着尋常。她的太子兄長沒出事前,文武全才、風雅無雙,如今長年與藥相伴,脾性也略有所改,你面露哀凄,他只道你可憐同情他,反倒不悅。
姬琅卻又開始道:“過剛易折,過猶不及,你不喜沐安辰,好生和離便是,鬧得沸沸揚揚,沐府難堪,皇家面上又有什麽光彩處?”
姬明笙見好他又提及這事,有些厭煩起來,耐下性來:“依阿兄之見妹妹當如何?”
姬琅漫聲道:“你皇家公主,當有氣度,與他們計較什麽。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多說,只你與沐府鬧得過于難看,于你名聲無益。你嫂嫂過幾日宴請,你若是宴中遇着侯夫人,衆目睽睽之下莫與她難堪便是。”
姬明笙吃驚,連看了姬琅好幾眼,笑着道:“阿兄這是在為難我呢。”
姬琅更加無奈了:“休夫莫非是好名聲不成?”
“阿兄是不是不清楚裏頭的龌龊?”姬明笙用茶筅打着打着茶沫,輕聲問道。
姬琅輕笑道:“驸馬……”
“阿兄,可沒什麽驸馬了。”姬明笙似真似假地道,“妹妹聽個半天,怎麽聽着阿兄好似偏心沐安辰。”
“胡說,他與我什麽幹系,我偏他幹什麽。”姬琅搖搖頭,“阿兄之意,沐安辰有錯,和離便是,不必休夫,古來亦無此舉。”
“古來無,亦不妨礙今時有。”姬明笙打斷姬琅的話,“阿兄身為太子,将承天下社稷,憂的該是天下民生,問的該是農桑水利。妹妹這點事,不足挂齒,哪值得阿兄費半點的心思。”
姬琅苦笑道:“青史留跡,我怕妹妹留有污名。”
姬明笙道:“身死骨化泥,我活着尚不怕他們指着我鼻尖罵,難道還怕百年後他們戳我脊梁骨?随他們去。”
姬琅道:“人活一世,豈負名姓?”
“小節罷了,豈負己心。”
話到這份上,再說下去就更加缺滋少味了,姬明笙起身笑道:“阿兄,阿父說要擺家宴,我們不如早些過去含微殿,嫂嫂說不定等你等得急。”
“她和阿娘說話,哪裏又會等我。”姬琅依言起身,又道,“妹妹,阿兄是真的為你好。”
姬明笙俏皮道:“是是是,阿兄是為我好,為我好便是為我好,自然都是真的,還能有假的不成?”
姬琅皺了下眉,又松開,他聽這話很不順耳。
含微殿離這不遠,缪中侍還是備了轎辇,姬琅問道:“妹妹可是想走走?”
姬明笙道:“我與阿兄一道。”姬琅這話實在是多餘一問,他坐着,她走着,姬琅心中無趣。陪她一道走着,她顧慮兄長康健,自也不願。
兄妹二人到含微殿前,驚見皇二子姬央與樓長危一道同來。
“樓……将軍?”姬明笙很是有些訝異。
樓長危寬袖長袍,發束玉冠,難得面上有些不自在,他也無可奈何,姬景元擺家宴,死活要他來,還特地遣了李太監知會他。李中侍很是光棍,言道:奴婢請不來将軍,回去跟聖上領罪便是,唉喲喂,奴婢無有後嗣,将軍若是過意不去,逢年過節的,去奴婢墳頭澆碗涼漿,燒幾吊紙錢。
樓長危不想逢年過節給李中侍上墳,只好來了,揖了一禮道:“見過公主,見過太子。”
姬琅的目光在皇姬央與樓長危的身上滑過,笑問:“你二人怎同來?”
姬央先喚了聲:“阿兄、阿姊。”又答道:“剛巧在前頭碰上。”他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個魯班鎖,抛給姬明笙,“阿姊,這鎖繁複,是匠人新做,阿姊拿去解悶。”
姬央随手一抛,角度刁鑽,姬明笙伸手去撈,竟沒撈着,眼看紫玉雕的魯班鎖要掉地上摔成幾塊,被一人眼明手快接在了掌中。
樓長危接了魯班鎖,下意識想遞給姬明笙,又嫌不妥,便要重新給姬央。
誰知……
姬明笙已先行伸出了手,仰着掌心,笑靥如花:“将軍?”
她十指纖纖,素白如玉,指尖似染桃色,丹蔻殷紅欲滴,手腕一串細細絞絲環钏,泥金茜紅袖口微褪,一點玉腕似露又藏,美不勝收。
樓長危不得已,将魯班鎖輕輕放在姬明笙微微收攏的掌中。
“多謝将軍。”
“公主多禮。”
魯班鎖入手微涼,被樓長危手握過處,卻留些些的暖意,姬明笙把玩幾轉,眼中滿是笑意:“也謝阿弟的惦記。”
姬央生得十分俊俏,他嫌自己容色過人,從來不茍言笑,涼絲絲道:“阿姊喜歡的話,我那還有。”
姬明笙打趣道:“你還是留着哄弟妹吧。”
“她不喜這些。”姬央道,那語氣跟說外八路陌生人似得。
姬明笙睨了一眼弟弟:“弟妹與你說話,悶也要悶死。”
姬琅靜聽他們說了一會話,此時方笑着道:“樓将軍也是寡言之人,偏偏與二弟做了鄰居,二人對坐,怕是相顧無言。”
姬央道:“雖與将軍為鄰,卻不曾相坐共飲。”側身與樓長危道,“晚間宴席,與将軍多飲幾杯。”
姬琅微嘆,狀似傷心:“二弟這是要将我這個兄長撇下,欺我不能飲酒啊。”
姬央道:“阿兄以茶代酒便好。”
姬琅笑着嫌棄道:“就你正經,打水上與你說笑都要板着臉。”
姬明笙眼角餘光,幾可瞥見樓長危身上幾要凝固的冷氣,暗想:阿父也不知為着什麽,非得把樓将軍拎來家宴中。樓大将軍只恨不能把避之不及擺在面上。
姬景元處理完要事,遛遛達達地過來:“怎在殿外站着,殿中沒座還是怎的?都是一家人,都随意些。”
樓長危張嘴就要反駁。
“你閉嘴,朕一聽你說話,就心生厭煩。”姬景元瞪他一眼,換上笑臉,關心地握住太子手,“別光顧着與弟妹說話,進殿裏去。”
姬琅含笑,道:“阿父,兒這幾日好多了,也想多與弟妹說話。”
“甚好。”姬景元笑,又道,“慢慢就大好了。”
樓長危不緊不慢地墜在最後面,好似年年給李中侍墳頭燒紙錢,也未為不可。姬明笙偷偷回頭,看到樓大将軍端着身姿,不見不聽不語,真是全身上下都是抗拒,不由暗暗一笑。
皇家在擺宴,沐府卻在收拾喜宴散後的一地狼藉,按理,那些紅燈怎也要高懸兩三個月,擱沐府上頭,沐老夫人與侯夫人看紅燈刺得眼眶疼,哪容它們高懸?
不過一日的功夫,喜事的痕跡被收拾得一幹二淨,乍喜歸靜,兩相比襯,愣是添了一分凄涼。
羅織娘伸手從枝頭拈過一片紅色紙屑,不知哪個粗心的仆婦示曾打掃幹淨,才留了這麽一點喜意下來,心中酸澀,淚砸下來洇濕紅紙,染得指頭紅紅的。
侯夫人卧床不起,言說自己病了。
沐老夫人沒說自己病了,只說自己心口疼。
沐安辰這兩日都是醉熏熏的,好時就摸着她的臉喃喃:“織娘,你我終是在一起了。”歹時就恨聲“她怎能如此絕情?”
眼下府裏的事是沐三夫人在管,接手就遇着尴尬事,先前說納羅織娘是妾時,收拾了一處小偏院,如今成了正頭娘子,總不能把人塞那去吧。
沐三夫人不敢擅自做主,問侯夫人,侯夫人道:随意就是。問沐老夫人,老太太氣道:我七老八十,事事問我,我死了,你問誰去?
沐三夫人心裏也有些生氣,沐老夫人死了,這府裏也輪不到她來管。
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丢給沐安辰自己安排。
沐安辰趁着酒興,嚷道:“既是我妻,自是住正房。”頭一偏,看宮裏賜給羅織娘的那十來個仆婦立在那裏,雖是鼻歸鼻,眼歸眼,卻跟十八羅漢似得,吐出嘴中濁氣,指了側房,“織娘,先委屈你,可好?”
羅織娘是委屈,可是住姬明笙住過的屋子,她委實也不敢,拭淚道:“我不委屈,辰郎,你……”她本想問:你是不是悔了?可這話,她不能問,也不敢問。
沐安辰勉強打起精神道:“你別多想,我……我……會待你好的。”
羅織娘笑了一下,正要說幾句體己話,侯夫人的心腹過來道:“娘子,夫人病了,娘子是媳,得去侍疾。”
這是份內事,羅織娘再發慌也不能拒,只模糊想:她都還沒回門,還是新嫁婦呢。
沐安辰安撫道:“你先去,我娘親……”自己的母親什麽德行,沐安辰一清二楚,苦笑一下,“晚點我便去接你。”
羅織娘道:“辰郎,你早些來。”
到底是自己意中人,沐安辰看羅織娘風吹會倒的柔弱模樣,又是擔心又是心疼,張嘴欲言,千言萬語還是化為烏有,然後便看到羅織娘前頭走,那“十八羅漢”也跟在她身後走了。
沐安辰心頭生起各種不确定來。
作者有話說:
發現太子的名字和二皇子的封號重了